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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

作者:李碧華 影像合成:鄭媛中

秋陽灑進窗檻,墨離挺直地坐在電腦前,故意把電腦挪得歪斜來遮住半張臉,讓進進出出的同事視而不見,當自己透明不存在。跑新聞30年,說墨離自閉,恁誰都難以相信,連她自己都覺得有時候甚至過動呢!怎可能不愛跟人打交道?

只是,在這個保守沈悶如道場的編輯部,墨離選擇完全沈默來對抗保守勢力,什麼聲音都放到最低,走路也像貓,用軟柔的腳底步步為營,半點鋒芒都需隱蔽。保守來自那個獨身主管,終年一身黑袍,長髮挽起成髻,就像個常常雙手合十的修女或教官,或舍監。墨離絕對瞭解自己身處險境,若非有點才華能幫上單位一點忙,教官鐵定覺得自己是個隨時炸起的詭雷,守不住團隊形象,這一點,是完全不容妥協的,彼此也不可能有交叉點。

只要遠遠看見教官從長廊那邊面無表情的走過來,燈光突然迷茫,墨離全身僵直的緊張得想躲。事實上,教官從來未曾在工作中為難過她,也不知在恐慌什麼,逃躲什麼,天生的不同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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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離坐在編輯部靠門口,那個進門反而會被忽略的不起眼角落,謝天謝地,不用經過任何同事座位,一進辦公室就像一條泥鰍般無聲無息的滑進座艙,下班時偷偷溜走也無人覺察。來無聲,去無影,歲月應該就是這般靜好吧!

像隻貓的蜷曲與人群中非常舒服愜意,很多人群聚的孤單疏離感最合適怪脾氣的女人,職場能守住這樣我行我素,內靜又外喧的位子,再也別無所求,連自己都很羨慕自己呢。直到唐澤出現,她不但開始遁逃不了,甚至有背後靈作祟,總感覺好多雙眼睛像探照燈似地,無休止的射向自己。

唐澤考進報社當記者的第一天,手提電腦沈重地掛在臂膀上,像背負著好多說不出的疲累。墨離一本冷眼旁觀的習慣,把頭壓得更低,兀自敲著鍵盤,希望別太引人注目。事實上滿辦公室都是人,被發現的機率很低,更何況自己毫不起眼,又躲在電腦後面,絕對!絕對不被看到的。

未料,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近得可以聽到他的鼻息,逼得墨離不由得好奇抬起頭來,先是看到他的電腦包,黑而深沈,搭配他身上有點發縐的格子襯衫,還算有型。然後,來不及看完全貌就大吃一驚的是,這男子居然拉張椅子,直接坐在她旁邊,還盯著她的電腦螢幕,看很久。喂,喂,真沒禮貌耶,怎麼有這樣奇怪的陌生人呀。

墨離歪頭望着他,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打過招呼,然後眼觀鼻,鼻觀心地敲著鍵盤,每個字都敲錯。他卻好像一直要這樣坐很久,沒有走開的意思,好吧!你坐你的,別一直偷看我寫稿就行,一篇300字短訊寫了足足兩個鐘頭。那天晚上,唐澤一直坐到墨離下班,看她關電腦,熄了檯燈。

真是個怪咖,搞不懂這是什麼新同事見面禮,也虧他願意坐在麻辣女旁邊,從來沒有男人肯的,他們很簡單的只取柔順這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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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離的丈夫遠在新加坡,她深愛他,卻沒有思念他,很奇怪的類伯拉圖。墨離總想,應該是自己日子過得不差,沒有太需要人陪伴,所以把丈夫放在心裡就好,熨妥的。

過兩天,又是記者回辦公室開會的日子,唐澤果然一進來又再度拖張椅子坐在她身邊,沒說什麼,好像在休息,甚至眼睛瞇起來。奇怪,不會坐自己的位子嗎?我們又不熟。

墨離倒挺享受一個幾近陌生的男子願意靠近自己,感受那壯碩體軀傳來的溫熱。以前從來不曾被這麼「黏」過,這種滋味原本屬於青春期的權力,如今來得太黃昏。

墨離愛黃昏,報社那個跑航空線的記者有點印象,打照面已經20年了,就點點頭,拉拉嘴角,毫無交集。有一天,走在報社前的門階,他居然一反常態地走近自己,在夕陽染紅的天空下。他約她「聊聊」,她知道這男子其實不好聊,鐵定是要想破頭皮找話講,然而那受寵若驚的感覺是墨離一下子捨不掉的,何況夕陽還這樣燦爛。

那時候剛熟悉email和手機,科技正襲捲編輯部的文字操作平台,當墨離發現自己一到黃昏就迫不及待的等電子信件時,已經難以自拔。平凡又平淡的絕緣熟齡,怎可能有異性肯闖入?偏又是自己最迷戀的眼鏡型男?

他為什麼接近自己?根本沒有新鮮可言,因為都已認識長長的20年,也沒有激情,因為自己根本像燃不着的枯木黃葉,……或有目的?其實自己根本拿不出任何像樣的條件被吸引。最有可能的是,愛才惜才。如果真是這樣,墨離乾脆選擇絕交,因為,過不久,就會被識破。

那陣子,墨離一上班就開電腦找信件,航空線男有一天居然寫來,「我手機掉在家裡……」,跟她知會這切身的芝麻小事,分明就是距離已拉到快要貼身了嗎?越簡短,越家常,越是拉開親近的序幕。墨離渴望他身軀的氣息,熱夏流汗的,冷冬微顫的,春與秋柔膩的……什麼都可以,甚或擁抱一次,一次就無憾。

墨離最後還來不及找到答案就先大病了一場。敢?不敢?這煎熬是無法想像的病毒,侵入她無法排解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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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黃昏,她就下樓在報社門前尋覓他的身影,好幾次,他竟盈盈而笑的走過來,更有好幾次,他進她的編輯部擺上台中帶回的點心盒,卻又從來沒有表露過半句友誼之外的貼心話語。墨離不相信兩個人沒什麼,那有平白無故坐在一起喝咖啡,遞出電子書信的可能?普通同事就是普通同事,他們現在,絕對不普通。

帶著這個解不開的謎,進入病中,再走出病中。不久,換唐澤幽微的現身黃昏,這是記者跑完當日新聞回到編輯部的時刻,航空男還在他的陣地振筆疾書,唐澤已悄然挪張椅子挨著她,再漸漸移動到周日的爬山,再進入話語曖昧,形體還無膽相觸的階段。

墨離從沒有忘記丈夫還在不遠的東方城市,自己是有夫之婦,即使為航空男幾乎墬入深崖,也幸運的在懸崖前裹足而獲得救贖,不致動搖原先的兩人世界。這唐澤的出現,能讓把持前功盡棄嗎?每個唐澤黃昏打來的電話,都是雀躍帶著惶惑的,航空線哥的未解之謎猶未完全康復,她若失控再往前走一步,就要再準備接受狂痛鞭笞第二次嗎?

唐澤維持著天天在黃昏打電話。在跑完新聞虛脫之餘準備寫稿的空檔,墨離覺得對方只是焦慮中想抓住浮木而已。虛脫是每日工作的那一小段情緒,過了就好,唐澤找墨離無非是加速擺脫這感覺罷了,自己其實是工具。

轉眼卻又覺得好像自己多慮,唐澤沒有任何肢體寄望,就是找她當強心劑罷了。說說話,吐吐心事,然後被療癒的再度提起戰鬥力,讓日子好過一點。

唐澤剛從深圳棄商返台,帶著一身傷痕復出新聞界。他不認為記者這頭銜是榮傲的,只是為生活奔波罷,哀怨時的敲打新聞,墨離具有提振作用,應該不是愛情,應是無人可依可賴,才巧合的找上自己。
無論什麼理由,墨離還是喜歡這種被在意的幸福,剛剛好的冷,剛剛好的熱,剛剛好的黃昏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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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澤始終沒多說,就是來電,來約,來說話,後來墨離才知道,要一個夜貓子下午爬山多麽困難,但唐澤星期天會帶她去木柵爬那不高的,不需要被牽拉的小山。墨離正想減肥,假日正在無事可做的無聊,他給她些微愉悅的、沈默的,帶點距離的陪伴,勝過所有激情表白的千言萬語。

這些美好,來得太近黃昏,心裡多少有些憾意。

唐澤有一雙憂鬱的,受過苦的眼神,投出被撫慰的期待。墨離也從受苦中剛剛醒來,唐澤不知道自己的祕密,丈夫也完全不知道,最好就這樣若即若離的不說破,到底。

又到黃昏,墨離拿起手機去報社外的花叢間呼吸新鮮空氣,散散步,等一下唐澤就會打來,閒閒說幾句,再回到座位就有如金頂電池般的充滿電力。

教官的高跟鞋聲又由遠而近,同事偷描自己的眼光多了狐疑。墨離躲在一角的透明懸念被唐澤有意或無意掀開?隱隱的甜蜜如果真的難以掩藏,那就漫延吧!就曖昧倒底,倒底……,終究是愛恨傷身,擁有一點黃昏的期盼,多出來的,就非常心滿意足。

體溫的氣味,為什麼總在黃昏逼人發狂呢?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四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