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一直是遠行的路
作者、影像合成:鄭惟中
夕陽毫無聲息地落下,色彩繽紛的晚霞漸漸褪去,天邊殘存的幾抹霞光用盡最後一口力氣也要溫暖著大地。過了不久,夜幕悄悄降臨,適逢下班時刻,人潮逐漸湧向車站匯聚,沿街掛立的霓虹燈招牌依序亮起,市區的氛圍變得好不活絡。
隻身一人行走在台北鬧區街頭,與鼎沸的人群相形之下顯得特別落寞,背著沈重的雙肩書包,那是屬於每個時代學生們的共同記憶。書包裡頭裝了一本本劃記明顯,邊角貼滿標籤的厚重教科書,有些剛從朋友處借來,有些是自己添購;右手拎住裝著輕型筆記型電腦的杏白色帆布袋,布袋外頭一點一點頑固污漬清晰可見,怎麼也洗不掉;另一隻手抓著適才順路向街邊阿伯買的一份加蛋蔥油餅,油脂甚至早已滲出殘破的包裝紙,好在外頭還有一層塑膠袋,才不至於灑得滿地油脂,從櫥窗的倒影看到自己的影像,畫面顯得既狼狽又孤獨,大好的青春歲月被掩埋在功課與考試之間。趕緊在塑膠袋口上綁一個華麗的蝴蝶結,熱氣才不至於竄出,抵達補習班時恰好能趕上它仍是熱呼就口的時刻。
好不容易,騰出短短的休息時間,慰勞一整天在書堆裡辛苦奮鬥的轆轆飢腸,僅只能吃上一頓匱乏卻備感豐盛的晚餐,看看腕錶,距離上課鐘響只剩幾分鐘,只得狼吞虎嚥起來,不顧補習班同學的異樣眼光。平日裡,早餐幾乎都沒能吃完整,只為了趕搭七點半少數行經學校的公車,準時在八點十分鐘響前坐定;午餐有時也沒個著落,時常擠在店內塞牙縫般的大小位子間,把胃填滿走人,櫃檯結帳更要花好大一番功夫列隊等候,更不用說外面等待入內用餐的人龍迤邐得有多長了。
晚餐時刻,心想終於可以盡情享受用餐的愉悅;如果當天計畫裡沒有排補習課程,我會徒步至學校附近的美食街,前後走走看看,探索隱藏在巷弄裡的人間美味。花了好一段時間,不難發覺那些掛著舊式泛黃招牌、店面佔地狹小且地處偏僻的老店,它們的共同之處不在於成立時間早晚,或有沒有盛名遠播,而是老店做出來的食物,有種令人懷念卻又難以言喻的味覺體驗。單純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卻能料理出難以複製的道地家鄉味。雖未如西餐那樣精緻美艷、也不像速食那般沁涼爽口,但嚐起來可口香甜的味道以及扎實豐富的用料,卻深深烙印在每位顧客心底。少了多餘的誇張渲染,多了一份簡單真摯,原來生活也可似這般單純美好。
在晚餐的抉擇上,一直有個不變的堅持──不會重複選點近三日裡嚐過的菜色,並不是挑嘴,而是為了製造生活中僅存的一點新鮮感,保持繼續前行的勇氣。上菜前,通常預先擦拭好碗筷在鋪平的餐巾紙上擺好,準備出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滿心期盼著餐點到來。等待的空檔,習慣性地雙手托著下巴放空,偶爾浮現當天所發生的點點滴滴,但更多時刻,思緒早已隨著香味飄散遠去。等到餐點上齊,我會把所有憤懣、委屈和不解,隨著食物一口接著一口吞下肚,彷彿從沒發生過般清除得一乾二凈,或許讓它們隨著時間煙消雲散是最好的歸屬吧。
不管起點是補習班還是學校,回家,永遠是一天忙碌後最終的方向。有時和朋友結伴而行,大多時候我情願一人獨行。習慣了一個人走路,才會發現世界其實並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的侷限,在大街小巷穿梭之際,任意的轉換路線而行可以很自由自在,只要掌握方向,一切源於習慣性的羈絆或藉口,其實都是被自己套上的。飛鳥可以在藍天白雲裡自在翱翔,何況我們生而為人,卻得在人群當中遵守自己為自己訂下的各種規矩,陷在社會的框架裡?搭上公車緩慢向南而行,隔著玻璃窗,一幕幕上演著都市人們的萬眾生相,人人憧憬著這座城市能帶給他們更加壯麗遼闊的未來,期許能在這裡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是多少歡樂多少愁緒總是相伴而至,許多結局多數歸於一場黃粱之夢,夢醒時仍然備覺蒼茫。想著想著,視野裡的景物逐漸變得模糊,眼眶不知何時溢滿雨滴,兩道濕冷的淚痕直直通往衣襟,消失在纖維交織中,不知是何緣故,心裡深處有個聲音冷冷地告訴我,我並不屬於這裡。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此起彼落的人群嘈雜聲隨處可聞,車水馬龍的鳴笛聲從未間斷,時間洪流看似把人們相互聚攏在一起,每個個體從不間斷地過著相同的日子,馬路上的足跡,繞著相同的軌跡重複堆疊,日曆上的數目字,月復一月地變換,盡頭終究還是回到開頭,回家的路一直是遠行的路,年紀愈大,路途愈遙遠,沒有人可以預知未來在何處,視線往前瞻望,明天以後是一片迷茫。都會裡蒼生,噓噓嚷嚷,而我,卻與他們漸行漸遠。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四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