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根
作者:鄭喬 攝影:蘇瑞琴
前不久和兩歲多的年輕朋友一起,她在玩具熊和玩具屋之間自娛自樂,忽然小熊掉到地上了,她原地甩著手臂大聲哀號。為了盡快斷絕那震耳欲聾的哭聲,大人忙撿起小熊,可小熊不幸一次次被她磕倒落地,每次她都像找到時機展現自己的肺活量,刺激著旁人的神經。
我隨口說了一句:「熊在說,哎呀我掉到地上了,快救救我啊!」
孩子竟停止了哭聲,低頭尋找小熊的蹤跡。幾次下來,小熊再墜地時她已不等人提示,自言自語著「救啊!」便彎腰撿拾心愛的熊朋友。
她的哭嚎除了是對事與願違的抗議,不知是否還有這重復的慘劇與自己脫不了干系的自知之明,這些都暗示著她能力的局限,和先前擺弄玩具時的一手撐天形成巨大落差,叫她難以承受。而當我們提醒她,她能夠去幫助落難的寶貝,扳回一局,她才重獲力量,自己收拾殘局。
激烈的斥責、哭泣、冷眼,這些大人也發出的負面反應,哪一個不是因我們對「我可以」的認知受到挑戰?事情不是按預想發生,而是被一個更大的東西操弄著,這始料未及的事實強勁地把我們縮得很小,在心裡劃出一道驚嚇的刻痕。可在回過神來摸索出自己並不是完全無能為力,尤其當我們還被比自己弱小的人需要時,我們又有勇氣站起來。
我常覺得孩子像一面鏡子,涉世未深使得他們總是不吝嗇地表現出最直接、明顯的反應,因而赤裸裸地照出人性,是很神奇的參考書。瞭解孩子和自己的童年,就是瞭解人性,瞭解自己。
回想起來,我從小就非常喜歡比自己小的小小孩,他們短小的四肢,無法掩飾的稚氣都有股魔力。但當時我的喜歡是十足感性且朝更暮改的,孩子一旦露出童言無忌、無法無天的馬腳,我會立刻變心,避得遠遠的。
兒童文學作家秦文君開啓了我對孩童更深沉的愛。從她的青少年長篇小說出發到散文等非虛構作品,我慢慢釐出,自己是在尋找成長中錯失的體會和智慧。讀著《捨不得你長大》中作者養育女兒的過程,我就像乘坐一趟時光機器,通過作者身經百戰仍能保持善意的眼睛,看到處理成長之痛的另一種方式,曾經我在迷茫中下的錯誤結論忽然得到重整的機會,這真是意外的驚喜。誰說過去不能改變?人的見識就能穿越時空。
人面對孩童世界往往願意以一句「他們不懂」大方原諒,面對大人(包括自己)卻沒有這樣的胸襟,我們帶著批判認定是「明知故犯」。但真是明知故犯嗎?很多大人不過是將幼年創傷的餘波染向世界,拖著別人和真正的快樂漸行漸遠。
其實早在牙牙學語時我們就開始接觸人際關係的複雜、世事的荒唐,而當時未借機學好應對技能,問題就會在之後隨年齡增長翻倍來叨擾。這大概是為什麼不能漂亮地解決自身問題的大人往往也難以協助孩子解決他們的問題。就算形態大小不同,人縱貫一生面臨的磋磨在根本上是相似的,考驗的是一樣的東西。我才漸漸瞭解,孩子曾令我無法招架,這無非投射出我的脆弱。如今慢慢變得堅強,對人性缺陷的膽怯也就一點點褪去,對孩童的喜歡也不再那麼三心兩意。
孩童世界的直率、不羈,比起大人世界更能喚起人心底珍貴的悲憫,當我們能以悲憫而非批判的出發點看待自己和世界,一切都會不同。因為每個人都來自孩子,對孩子理解、包容、理性的同時,我們也能這麼對自己,這包括憐惜幼時受傷的心靈,寬宥犯過的錯,承認自己過去的遺憾。
童年是一個人的根,如此具有影響力的年華我們卻注定懵懵懂懂度過,任接二連三的困難如海浪般撲來,有時把我們捲向離自己初衷很遠的海岸。好在我們雖無法改寫歷史,但可以改變收穫,只要願意探索。瞭解兒童世界,就是修繕自己的根的機會。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四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