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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老師

作者:鄭喬 攝影:蘇瑞琴

適逢教師節,憶起青春歲月裡的個別老師。
山老師的腳步聲響起,全班同學不約而同調整姿勢,面朝前方,手中的小玩意小紙條悉數塞進課桌,動作敏捷得如受過專業訓練。老師抵達白板前,所有人掃描儀般將他從頭頂打量至鞋尖 ──速度是關鍵。同桌腦筋轉得快,驚呼道:「老師,您的外套真好看!」
我將眼神轉向「靶子」,是件卡其色丹寧外套,有些泛白,像洗過多遍而褪了色,或者是復古風。
山老師肩膀一垮,兩手貼於腹前,「這是我媽寄給我的。」見他臉部線條鬆弛,眾人暗鬆一口氣:初步任務達成,只需順著打通的路發動攻勢。

「哇,真幸福!」
「這個顏色很襯老師的氣質!」
「版型很好!」

老師興致很好地分享外套的由來及趣事,他望著教室遠方,沈浸在另一時空裡。我們睜圓眼睛頻頻點頭,不忘抓準時機互遞眼色。有些人的眼色敘述著虎口脫險的僥倖(多半是受山老師炮轟過的傷兵),有些則是大功告成的得意,還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之人,帶著訕笑揚揚下顎,引身邊同學往老師某處看去:其頭頂有綹頭髮翹得老高,形狀很怪,估計被主人強硬梳理仍不願伏下。

終於,山老師整了整教科書,正色說:「好了,講課。」同學們若無其事地翻書。此次拖了七八分鐘,我們很知足。

對於山老師,不交功課、考試分數低都是小事,上課時呆望窗外或托著腮幫子卻能引他暴跳如雷。一回,有人問了個細胞方面的問題,山老師答完後,忍無可忍似的蹦出一句:「懂了嗎?你這白髮。」見我們一臉懵懂,他解釋:「白髮能幹嘛?除了長在那兒毫無用處。」很久之後我們才瞭解,他想說的是「白癡」。

情緒最暴烈時,他會咆哮。連身旁的同學也如汗毛般在座位上齊齊竪起,更別提遭咆哮之人,在同伴面前尊嚴掃地不說,從此還患上心病,風平浪靜之時也如坐針氈。

隨著接觸增多,我們摸出山老師面對稱讚抵抗力特別薄弱,便尋機進攻,盡量減少上課時間,減少他「發病」的時間。他很買賬,似乎沒看出此乃無奈之下培養出來的對付他的能力。

某天,一個同學悄悄告訴我,他在山老師搔抓肚子時,目擊他裸露腹部上的腫起紅斑,還有人見過他將午餐便當與實驗課所用魚屍共置冰箱一處。這種話繪聲繪色地被傳開,每每談起,同學們臉上除了說閒話的亢奮,還帶著還擊的痛快。

記憶最深的,是某女同學神秘地向我揭發,山老師和她說話時,眼睛會游移在她胸部,並如死魚眼般定在那兒。起先我不信,直到有天正巧坐她身旁,親眼目睹了死魚眼的出現。事後,女同學得意地告訴我,「我故意挺起身,看他的眼神能呆滯到什麼程度,結果你發現沒有?他下面鼓起來了。」

相處期間,山老師保持著他的陰晴不定,學生們則察言觀色,避開他的雷區。表面上風平浪靜,相安無事,底下暗潮洶湧,師生間互相挑撥、傷害,憑著各自能耐怪異地相持著。也許抗衡是人的天性,無法明爭則暗鬥,無法取得檯面上的勝利則隱性攻擊。
每場戰爭都能這般相持嗎?那可不!

那天,同桌小滿一大早不在教室裡,我到處尋她,終於在圖書室裡見著一個外套連帽緊緊扣住頭的女孩,她像巴不得把佈滿眼淚的臉都塞進衣領裡。我問怎麼了,她只是搖頭。下午,她才開口說第一句話:班主任兼教物理的畢老師一早喚她,說從近來小考中理科不行,趁早轉向為好。

小滿不屬於要強之人,可向來以積極心態應對生活挑戰,更不曾認為自己某方面較差的定位,今天卻猝不及防地被標記起來,她跌入一個陌生而殘缺的自我形象裡。

我想起上午的物理課,畢老師目光時不時地在小滿淚腫的臉上轉悠,卻始終沒有前來關懷。小滿的跳躍性思維和物理課上的積極發言曾經為她帶來肯定,顯然這些在畢老師眼裡都不作數,小滿私下痛斥畢老師魯莽,看上去明確地劃分出了對錯,卻從此不再在學業上用心,不僅僅是物理,任何課堂上她都一臉倦怠和不屑。或許,其中隱藏著對失利的加劇的恐懼。

小滿心態的轉變反映在成績單上,畢老師寫下「成績下滑」之評語,直至畢業,倆人之間再無對話,老師的注意力都分配給高分學生 ──這安排多實際,師生間若真如戰爭,畢老師定是高明的敵方軍師。在汲取知識的黃金歲月裡,小滿被授予充分的自由,一門心思和畢老師精神搏鬥,卻捨去自身利益。

並非所有抗爭都能達到平手。真較起勁來,師生兩方力量懸殊,還是不打仗,合作為佳。說起合作,我想起教國文的鄒老師。當時我剛轉學,因教材不銜接而在入學考中將幾道大題留白。入學天,教務主任領我到鄒老師的班級,她見了我,十分為難地和教務主任說:「怕她跟不上進度,壓力太大。」鄒老師的體貼並沒有成功地將我安置別處,我成為她的學生。之後第一場英文考試,我得了滿分,鄒老師在全班面前對我大力稱讚,班上出個年級狀元還是頭一遭,我的成就使她榮耀,是雙贏局面。

又一次英文考試中,她經過我的課桌,慢悠悠地走過去,又慢騰騰地折返,彎下腰對我低語:「這道題是B嗎?文中並未提及John忘了帶筆記本,應該是C。」我心想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卻還是將答案改作C。考卷發回來,那道題上畫著紅叉。鄒老師特地前來,抱歉地說她沒仔細看文章。高高在上的老師居然知錯認錯,我受寵若驚,並不怪她。

寒假前發成績單,坐我身後的國文尖子忽然哭起來,似乎和親密同桌有了齟齬,她只透露與分數有關,以及一句「我背叛了她。」她右手邊沈著臉、不發一語的同桌,成績總是游走在及格線邊緣。尖子的眼淚驚動了鄒老師,她聽說緣由後,露出慈祥笑顏,拍拍尖仔的肩膀,輕描淡寫地說:「沒那麼嚴重吧!」柔軟的安慰和關懷在鄒老師身上並不常見,令我過目難忘。

國文尖子擦擦眼淚,繼續發奮,維持她超群的成績。至於漸行漸遠的同桌,儘管不如她幸運,整個學年和鄒老師的交流不到三句話,總歸也如大部份同學,本份地交功課,鄒老師也盡職地批改,雙方履行著各自責任,難以詬病。

要說誰會在教師節進行溫馨的送花舉動,我認定是備受鄒老師重視的國文尖子;可那天從身後變出一束康乃馨的,偏偏是平時愛搗蛋的男同學林林。我從沒親歷過送花現場,當自然生命發出的明艷色彩猛然出現眼前時,我彷彿誤入一個電影劇組,充滿期待,更多的卻是困窘。這時,同桌在我耳邊說:「林林就喜歡搞這一套。」

我明白過來,心中擴散的尷尬源自想不起林林和鄒老師之間有任何交集,更別提深厚情誼,我正下意識地代她慚愧。幸好是我自作聰明,鄒老師笑得合不攏嘴,而更激動的是林林,他在每一堂課裡,向對鮮花表示贊嘆的各科老師詳述買花的用心過程,他難得和那麼多的老師說那麼多的話。那天,班級氣氛格外融洽、溫暖。

回想起來,這些教師出現在我人生中的不同階段,執教科目也不相同,卻有種道不明的共同點。與舊友重提往事,厭惡或稱讚之色於各人臉上若隱若現。近來讀到一文寫道,隨著科技發展、訊息流通,未來最寶貴的不是知識而是思辨力,然而大多學校仍不合時宜地教授著知識。這一句話於我猶如當頭棒喝,與領頭的新世界相比,過去培養出來的教師們,沒有前進,注定落後,學生遭到耽誤,亦是命定。

平等看待教師,重審過往得失悲喜,或許可以釋然。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五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