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忘
作者:Teresa Su 攝影:顏艾琳
上世紀還沒結束前,在這個潮濕多雨的島嶼,流傳著一首悲傷的歌,悲傷到準備要聽之前就忍不住難過起來,悲傷到連歌名都讓人記不起來。要是沒下那樣多的雨,可能唱不出那樣悲的歌,自島嶼高處流下來那樣愁的傷心之海。
聽媽媽說,她跟爸爸是先上車後補票的。本來不明白,為何只有特別對我這麼說而已,並沒有對弟弟這麼說,難道先有後婚是我的錯?他們的結婚照中,當然已經有我的存在,只是看不到我罷了。偷偷懷疑自己與生俱來的成分不單純,在不太光彩又無法選擇的基因中,流動著不按牌理出牌的血液。
十幾歲媽媽生下我後,看起來仍然年輕漂亮,不只我這麼認為,連小學的老師和同學也這麼說。他們說我跟媽媽長得很像,感到臉上有光,自然是越長越像。媽媽羨慕我笑起來有大酒窩,才不像她笑到只剩瞇瞇眼。上學後,我總愛笑著糾正媽媽,講起話來台灣國語很嚴重,連唱起歌來都是台灣國語土腔土調,而她卻說我才是一句話都不會講,或用台語來說「一句講攏袂曉話」。
她愛唱歌,我愛聽她「笑歌」,唱歌說成笑歌,符合我天生愛笑的邏輯。媽媽愛唱的那一首歌,好不悲傷地唱著「我在流淚,沒人知道我」,那口傳訊息自帶天然能量,讓該發芽的就發芽,想唱歌的就唱歌。每當我獨自一個人開車,沒人聽得見我,特別在下大雨時,歌聲傳來暗香,瞬間轉換時空,到底是咫尺天涯或天涯咫尺呢?我喜歡學鳳飛飛那樣唱得俏皮一點,捲舌誇張一點。要是當時把媽媽的歌聲好好收藏,編碼在耳朵裡,再輸出到我嘴裡唱出來,便可以重複播放她對我唱的歌。可惜我沒辦法那樣做,不變的是我依然那樣笑。
小時候總希望未來快點到,現在卻不捨得過去太快走。等到終於知道那首老歌叫做「意難忘」時,我還是笑了,歌詞裡面根本沒有這三個字,難怪我老是記不住。原來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是意難忘。一首歌竟可以讓時間凍結起來,也可以像雨水流進海裡那樣,消失不見,就像沒有她的日日夜夜,累積到我算不清。
如果媽媽知道我現在已經活得比她還老,她應該會笑出來,而我卻哭不出來。就我對她的了解,她寧可死得早,也不願活到老。縱使世事無常,生命的難題總隨著時間過去,自然而然會浮現出來答案,有時甚至快得我根本來不及發問。唯一難解的是,她怎麽能夠在離我遙遠的所在,同時在我心內給我愛。
把我帶上車的她,匆匆忙忙先下車。我知道,在我的結婚照或全家福照中,都有她的存在,只是都看不到她罷了!我想要,如此這般補上我的思念,繼續行旅人生的上下車,唱著我愛唱的那首歌……。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六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