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夜敘事
文:陳煌 攝影:鍾文音
夜燈亮起之後,我只屬於夜,不屬於燈。
夜,被我的眼皮重重地夾出扁扁的,一條縫,正好讓夢閃過。
與夜對坐時,最好學會長期與孤獨共存,不然難以熬過日日半夜。
隔著一道玻璃門,世界在那一邊,黑夜在這一邊,而我堅持清醒下去。
如果我的黑夜有夢,那一定不屬於床,和螨蟲。
若是有夢,寧願枯坐一整夜腰痛而偷偷留在夢裡,三十秒,即便毫無道理,也很幸福。
有時告訴自己,在夜裡若自己還有一點用處,那就是微弱渺小閃著小亮光,無名無姓的小星辰,天亮後隱去。
每隻小黑蚊的一片翅膀,都能輕易一扇,就翻滾整個夜班室的夜色,掀動全身器官的風暴。
《聖經》說:「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當白晝不要你了,所以開了黑夜給你,如果連冷冷地黑夜也不給你了呢?忽然一個人,在獨自的黑夜裡,感到一絲悲哀,如一條細細的繩索,冷冷套住咽喉,有一絲悲哀的痛。
只有用一整個夜深人靜的燈火,泡出的一碗泡麵,還有一碗滿滿的,熱騰騰到浸濕眼角,獨享的幸福味。
每個角落的警鈴,都綁著一條神經,另一頭栓著我的不眠,一拉,跳電。
燈下即便再如何孤獨,我也只能將自己寫成一個折腰的逗點,試著找回自己的影子。
一隻蜘蛛在牆的轉彎處織網,我窩在牆的轉彎處織夢,想來這是一個較安全,容易討食,和說得好聽是能縱觀全局的角落。
坐著,也不敢支著頭顱,像深沉的沉思者沉沉沉思,我只能維持夜鷹緊抓樹枝的隨時警覺性,手抓著筆,臂膀擱著案桌,雙肩僵硬,目光呆滯向前,朝著監視器螢幕,彷若堅守一種看似隨地跳起來的姿勢,很累時再動一動,又堅守同一姿勢,堅守活下去。
牆上鐘裏的時分秒針,在那圈子中,分開了,又重聚,這是最盼望黑夜的唯一遊戲。
只有越過今夜,才知明日是風,是雨,或晴光。
偷偷在夜班室裡讀蘇軾傳記,竟然有星光在書扉間跳躍而行。
一只電風扇永遠停工了,用盡了最後二手,被遺棄的價值,垂頭喪氣地回到角落,一隻壁虎遠遠抬頭看著它,我側臉冷冷望著牠,一切似乎都很自然凝固下來。
夏夜讓每一根汗毛都浸泡在過高的溼度裡,如此的溼度應該可以讓蚊子的雙翅沾黏在一起,或使其飛行困難,此時我渴望浸濕到泳池的全然溼度中,卸下夜班的沾黏的雙翅。
最寂寞的,想必不是一個人一間夜班室,而是一片冷了的視野,一節冷了啃了一半的煮玉米。
若像無名小星辰,在你窗前守候,閃亮,那也不錯。
不加糖的夜晚,冷靜的黑咖啡只能獨享,一口一口啜著時光,一點甜也沒有的百般聊賴。
每個夜晚的眼睛,都盼望星月安好,人間寧靜,美夢和平,警鈴沉默。
每個周末周日,夜和我沒有休假,燈也沒有,我們一起守著別人的美夢,燈一樣高高掛起。
因熬夜而發福的肚子,像極了那只肥肥,白白,軟軟,圓圓壁虎的肚子,咯咯咯,對著夜深人靜,收腹吐氣,大叫幾聲,又奈何,又如何。
想起了當年勇,卻又如洩了的皮球,扁成一團,癱在座椅上,眼看人來人往,話說男男女女,忽然一頓首,瞬間醒來,唉,又是夜來一盹。
夜來滂沱雨,飛濺濕衣襟,窗外迷濛處,似我入出境,如夢令,入幻影,一盞燈,照今塵,又見水聲撥亂琴,但願久違人沉靜。
夜裡,一隻花貓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間與我對視,牠一只眼驚恐,另一只好奇,因此僵成化石,不上不下,低身下氣,直到我刻意地警戒輕咳一聲,才破除了時光的魔咒。
一切黑暗到了夜班室前的燈光邊界,就止步不前,而身處光亮中也一樣,永遠只能在黑暗外觀望。
有些女人半夜歸來渾身酒氣,和囈語,但我看到的是老來全身無奈的全部生活,卻從不吵醒他人的美夢。
電風扇呆頭呆腦地乏力擺著頭,燈在冒汗,空調也是,夜也是,夏季也是,我渴望如一只脫光衣服,光溜溜遊走的壁虎。
白晝不懂黑夜的冷,和黑,當然也不懂燈火的熱,和亮。
星月也夜夜巡邏全世界的屋頂,我們在那裡相遇,也短暫在那裡未眠守望。
社區大門被人進出,因撞擊造成的巨響,只待它午夜也歇息了,我和它才靜靜的能睏到偷偷瞇上幾眼,幸福到不行。
那隻白足黑貓又夜襲了,在我和月亮的眼下,穿過午夜馬路中央停頓一下,左右觀察,就無聲潛入公園裡,我見過牠曾試著偷襲黑冠麻鷺,把自己全身壓入地面,潛行如飢餓的母獅。
一隻碩大老鼠無厘頭闖入警衛室,夜裡來找吃的,一定餓壞了,但老舊的卑微屋裡,什麼也沒有,除了挨餓的我,和壁虎。
所有待領的包裹,委屈似的壅擠在牆邊鐵架上,各個背負著陰影,等待被開封拆解,永遠不被滿足。
燈光被迫二十四小時不眠,其中十二小時陪我到天亮,它不是不想歇著,不論人們是否看見它歇了。
社區每一扇窗幾乎都低低瞇眼了,有的還在作最後掙扎,像我一樣。
我將未竟的草稿便條紙,收拾起夜色,和星光,一起塞進口袋裡,飛一樣,歸去,然後趁睡意未至,謄打在白天的電腦稿紙上,如完成例行上哨,在晨鳥啼鳴中刷牙洗臉。
門外附近神出鬼沒的夏日七里香,如精靈惹我捨不得睡,卻隨風來去。
抽屜中的一節未盡蠟燭,或許享受過沒有亮光的黑,一種已燃燒自己的熱熱的,緩緩的快感。
斜風細雨三月鶯,長鳴半空也驚心,晚空寂,星月起,無聲無息,何日不守夜,但守日頭鷹。
熟悉的人,陌生的人,熟悉的名字,陌生的名字,下班後,都在我眼前流轉,也流傳著一些可有可無的信息,日日如此,終也消失在黑夜裡,世界也如此運轉。
到了午夜,只有時鐘,燈,和我都繼續耗著,醒的,還有手機暗暗地充著電,也沉沉熄燈入睡了。
一隻小黑蚊在手臂上咬了一口,腫了一個不規則的包,我試著用防疫的75%酒精消毒液噴上,三十秒後,去癢,消腫,有時,總得找點不常規的事做。
有時,一整無聊夜晚,滾瓜爛熟地默念無數遍心經以度時光,如修練的老和尚,獨守孤燈,一室清靜,無為。
我試著一人孤燈獨室中,讓心念若有所思,卻也不失多少閃動禪花,在夜間跳躍。
白晝如躺在鐵軌上輾轉難眠,到了夜班,又習慣如謬思的火車,來來回回駛過,在鐵軌上輾擦飛濺出星星火花。
彷若一條難以翻身的魚,被困在泥淖裡,雖然星空如海,看似很美,但如此的夏夜不是詩。
只有夜的眼睛,能看見生活最底層的黑。
夜間花園裡藏著寂靜,即便沒有野貓巡邏,也不會有任何動靜,唯有雨後,蝸牛的出現,野貓也不感興趣。
夜裡有時坐成石,打盹的石,神遊的石,或盯著手機的石,盡是回不了家的石。
用力伸個懶腰吧,因為不是一隻抓緊枝幹的夜鷹,況且要保持十二小時之夜的清醒,大抵是外人難以想像的神鬼任務。
踏著眾燈而來,踩著殘月而歸,夜,原來離我不眠如此近。
我不戀床,但白日總輾轉著床,追夢。
做夢是奢侈的,做白日夢更是,拉上窗簾,塞了耳塞,罩了眼罩,三分之一安眠藥,也找不到白天依稀的夢界。
打開眼睛,就當自己是有星月為伴的普通夜鷹吧。
夜的姿勢,似乎如何坐立,都難安。
如果監視器的畫面都睡了,只有貓,如一襲晚風悠閒走過,那意味又是一夜平安。
唯有常在熬夜中享有孤獨的人,才能品嘗黑夜的真味。
一切的燈光花朵,就能在越黑的黑夜裡,開得越亮。
我不忍打擾一只夜蛾,或停或走,顫危危地行經桌櫃的邊緣,如在黑暗的邊緣試探著未卜之路,而牠殘破的翅膀上閃著光粉,和不明的夜光。
社區中庭花園藏著兩株楓樹,綠了,紅了,只有我天亮離開夜班室時,浪漫地多看兩眼,它揮了揮手,贈我幾片紅葉。
晚風就睡在對街的公園裡,歸鳥,和流浪漢也是,我心中的貓時時如風也似的,企圖偷跑去那裏探看。
再古老,再漫長,再暗黑的夜,到最後都會被一片用力爭脫長夜的曙光所接班。
日子像監視器的分割畫面,有不同視角,也有不同動線,都被邊邊一列跳動的時間數字,匡列著。
夜裡常有許多游離不定的思緒,如無數無法靠岸的小舟,不知所措漂流在海上,既不能相互碰撞,也無處可去,於是在混沌的暗黑中直至退潮,擱淺,沉沒。
夜化身一隻趴在牆角的瘦瘦壁虎,不動,眼中有堅毅,和迷惘,我怔怔地望著牠,心中也有一隻壁虎悄悄爬出來,舔著舌頭。
秒針的刻度是積極追趕的嗎,吊扇的擺動是安全無奈的嗎,大門用力關閉聲警示素質高低的嗎,這般夜色的齒輪是單調枯燥的嗎?
遠隔監視盤因為太老了,走到半夜,筋骨就痠痛地忍不住嗚嗚哀叫,那或許久沒吃止痛藥了。
在半醒中夢去,在半夢中醒來,剛過子時的一聲敲門聲,說:「快遞送餐!」這才是夢醒的。
凌晨,開門一聲響,飄來過度濃濃香水味,勁裝出門上班了,我和那隻壁虎屏息,四眼迷濛,我們對視過後右繼續守望黑夜。
天氣若夠清朗,滿天皓月繁星,能一見的是屋頂上那黑貓的私事,我唯有頭頂上的燈,日夜不息。
燈光在睡與醒之間浮潛,不眠已泳至光與陰的邊界,虛脫倒地不起。
我走不出夜班室的大門,於是夜深人靜時,只能釋放出內心的一隻夜鷹,眼中住著我,讓牠的翅膀在夜空中稱王,巡視無疆的領地。
夜是黑暗中蚊香的那點火星,和飄渺的輕煙,搜索蠢蠢欲動,翅膀的細響。
天天營營日落,日日汲汲天明。
天亮了嗎?又已熬了漫漫長夜,將鬆垮難堪的多皺衣著帶回家,脫去一身累。
又是由結束夜班的一夜中振作起來,我的單車如飛鳥疾掠在魚肚白大清早大街的回程上,風清甜,陽光透徹,髮叢,與衣襟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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