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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之間

恆亙Entre nous

作者:林孟佳(作曲家/大鍵琴以奏家)

Es gibt immer etwas dazwischen …(總是有什麼橫在中間……)
有一次楠給她的作品下了這樣的標題:〈Heimat-Baustelle〉(德語:家鄉-建築工地)
看到的時候有種和室紙被戳破的感覺,於是我上前打開了那扇門。
逃不掉的,家鄉與傳統扎根在日常裡是感覺不到的,楠就像在鏡子裡遇到的我。

楠和我背景相仿,相仿跟相反也總是並存。我們都不小心在德國待上幾乎等於出國年齡的歲月,並且在那些年裡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留下來;總覺得還有什麼東西沒看清,好像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沒學。「學海無涯啊!音樂那麼廣大豐富,不會有學完的一天嘛!」別人不解的詢問,我們自己也答不上來;只知道,還不是時候離開,一直到很後來,我們才猛然發現,那不過是為了讓家鄉跟傳統不再是支撐日常的背景,而是讓它們成為畫布本身。而這個過程,需要相當的時間。

出國時一心想掙脫的是莫名蕩漾在空氣中的某些說不出的東西,歸結於不由分說的傳統,我們將它與家鄉畫上等號,卻不知道在逃避的同時反而是拉近了它。傳統是一株肉食性植物,它得一直保持活生生的狀態,這生命力並不靠著某種可解的運作系統維持,否則就被制約綁架了。

在德國亞洲超市,我第一次買到越南米片,第一次驚奇地發現有這麼透明好玩的春捲皮,像是一場科學實驗一樣,我第一次打開就忍不住一片一片地玩,弄破了一片,再弄一片,終於,弄出了完整的米片,加上各色配料包起來。我一邊把玩一邊不斷地想像越南,專注地弄出一片漂亮米片時,是沒有閒工夫翻書研究越南的。那個下午,越南就是我手裡的米片,我甚至不願翻書去查看一些「關於」越南的資料。有時候我願意保存一點不識字的純真,好想像一個未知的國度。

新音樂,原本就是那個國度,催生了我離開的衝動。一次因緣際會去了趟達姆斯達特現代音樂節,我震撼地說不出話來,除了聽見一大堆噪音,還有許多人鼓掌叫好以外,最奇怪的是,聽了兩天下來,覺得噪音裡有一點美,還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很敢亂來的膽量。

我以前的弗萊堡老師,給新音樂立了許多規則,還有潛規則,以及所有不包括在這兩個裡頭的例外,這例外本身也是規條,而且配上更嚴厲的防護口罩,不容驅迫。我老師自命為新音樂首都的省長,總是從安東魏本的小敘事曲談起,打破十二音列的第十三個音是什麼;還有:「兩個音永遠可能和諧,而第三個音,將決定是否組成和諧的關係。」以此為起點,他開了 3年半的討論課,我也聽了一大堆黑格爾,海德格,法蘭克福學派,阿多諾,詩人賀德玲,黑猩猩,爵士樂……印象深刻與印象模糊的,如今只剩下本質上是故事的故事,其他全部加倍返還,一個不剩。唯一剩下比較能夠擠進「嗅起來沾點學術氣息的」,也就是「兩個不能決定,第三個才是那個決定的關鍵!」這句名言。我帶它上街,想到貨比三家不吃虧原來也是三位一體的遠親,拿它解釋神學、玄學都說得通,你別看,什麼東西都喜歡對對成雙,一旦允許某個不屬於這兩線的第三點出現,那才叫真實。

學新音樂就像瞎子摸象。我的新音樂摸索過程第一個記憶是「餓」,非常地餓,總是在餓著。我餵養我靈魂的同時,我的胃在鬧飢荒。討論課永遠開在該吃晚餐的時候,亞洲的胃,跟歐洲的胃不一樣。亞洲的胃,晚上一定要吃熱的,否則就覺得很不幸,歐洲的胃,能忍飢挨餓,我認識的歐洲同學,無論男女都很能捱餓。抱著塌扁的肚子上課,腦子還是很清楚。我的亞洲胃讓我抱著塌扁的肚子上課,腦袋停止運轉。德國人一向習慣晚餐吃冷食,俗稱Abendbrot晚上的麵包,貨真價實的兩片黑麥麵包,塗點奶油,配上兩片醃黃瓜,番茄,上面放點乳酪就是豪華版的Abendbrot了。儘管理智再怎麼用「傳統」二字說服,我的胃拒絕妥協,天氣已經很冷了,還讓我晚餐吃跟早餐一樣的東西?而且也不是熱的?!這對於非戰爭期間的亞洲胃而言,真是大磨難啊!

偏偏又不可能回家做飯,我的理智跟胃常常打架。當我腦袋還運作的時候,我想,為什麼不能吃飽呢?這大概是前進創作的動力,難怪我老師是Kar Marx的粉絲,飽食終日,何以為繼?要吃飽了,還會想創作嗎?飢餓就是動力的來源,去創造吧!這就是我老師的座右銘。我的老師生長於戰後德國,童年應該在忍飢耐餓的訓練之下成了鐵胃。又特別注重運動,他在65歲退休時體脂肪也應該不超過12%。

他培養出了一些非常多樣,以及走樣的學生。

我就是走樣的那種,出國跟著旅行團跟丟了的,受不了豔陽,自己在街頭巷尾找片小巷的陰影,順勢躲在花藤下,就沒再跟出來過。
小新是令他滿意的其中一位,還有安斯里。分庭抗禮地爭寵著,明裡暗裡都來;似乎安斯里更受寵一些,因為是外國女孩子。外國女孩吃香,當然是要金髮的那種。小新以日耳曼人不可撼動的本位勝出,日耳曼血統就是盾牌配劍,年少時期,他憑著公然挑戰音樂創作人協會的勇氣,一夕成名,無往不利。小新年輕時是個帥哥,剛進音樂院的時候,金髮又頹廢,帶點施瓦本口音,往音樂學院大廳的圓形碉堡椅一坐,儼然就在自己的堡壘裡,在那裡睥睨一切,誰張望誰都不引起注目。小新不難看,身邊總不缺一些喜歡身上帶點頹廢的女孩,來來往往的眼眸中,總有幾雙曖昧的。

安斯里是個金髮,大剌剌的女孩。老師說話時,她捧起滿眼的秋水熱切地盯著他,課堂結束再放下水盆;面對同學,水盆裡總帶有一股殺氣跟冰冷。

安斯里很快地找到一個已經活躍在現代樂壇的德國男友,並且結了婚,過著新音樂圈新知識份子典型的生活。
拿破崙已經演繹過這個難題,革命的代表起先是在野,將對立推倒高峰,然後一舉得勝,推翻了人……卻不是制度,拿舊瓶裝新酒,聖經已經告知過此路不通,拿破崙很鐵齒,必須見證這件事的不可行性才肯罷休。

新音樂很快地走了一條老路,被描繪出一種人人憧憬的「願景」。這是無政府狀態失衡中抓取的結果,因為制度生成沒有參考樣本,又沒有時間逐漸演進,百家爭鳴的情況下,卻出現了可參考的八股文樣本,作為晉升的非明文規定。即便是藝術市場尚不致於如此,然而最該開出一些可愛的花朵的花園,出乎意料地有點無趣。談論新音樂避免不了與傳統對照,弔詭的是兩者的問題幾乎一樣。新音樂還沒長大就已經穿上老氣橫秋的衣服,很不合身地安裝上去,讓它成為一個階級的、有制度的系統,任何像這樣被制約的系統,都沾染了公務機關的味道,但是這個被架設起來的殼子卻很空洞。

看起來一直存在的,就是傳統嗎?傳統總是人為的,帶有呼吸的,帶有呼吸的就隱隱暗涵了消亡的可能。傳統的美就在於它隨時可能消亡,並且是不帶一絲氣息,不著痕跡地就那樣走開。
走開,從人的記憶裡。
那就是傳統的死亡。

公家機關總有非常清楚的職位、空缺等著填補。新音樂警察在各處設立色彩分明的打卡中心,歡迎不分種族膚色國籍前往打卡,製作你的護照,成立你的國度。我不知道現代化是怎麼一回事,叫你抹滅你的特色?換湯不換藥的殖民文化,卻依然肆無忌憚地進行著。

我後來常常想起另外一個故事,也跟越南的食物有關。跟越南外交官的兒子一起上語言班的時候他告訴我的,說有人從越南帶了他最喜歡的甜點綠豆糕過來,他一打開卻有滿滿的蒜味,很奇怪地問,綠豆糕裡包蒜頭嗎?那人說沒有,想了一會才記起來,放綠豆糕的袋子裡,也放了很多大蒜!

味道是否浸淫?
傳統像一片薄薄的和室紙。我們像長著飛翅的小昆蟲,想在透著光的和室裡找到它,以為有光,就該飛近。光裡的東西看起來都很美,我們在光裡尋找一切,包括傳統。我們想盡辦法飛進,沒有人跟你說傳統是幽微的,那許多在光裡被放大的,卻都是幽暗裡的本質投射。
有一天我們的時代終將過去,而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在建構傳統的一部分。我說的僅供參考。好嗎?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六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