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
作者:鄭李宣頤 攝影:蘇瑞琴
窗戶。
男人坐在上鎖的窗戶前,把手上古老的紙張翻了個遍,思索了一下,然後熟練地按照原本的壓痕折疊起來。薄軟的纖維在他枯灰的指節間越縮越小、越疊越厚。他一個個將突出的紙角彎曲、扭轉,塞入腹面的縫隙,再向壓褶的部位巧施柔勁,讓融入纖維裡的毛邊反向勾回,牢牢地嵌入紙疊內部。最後,長長的卷宗濃縮成半個手掌大的厚實密箋,被他擱置在窗邊的蠟燭旁。這是一種獨特的鎖信術,由他某一位古老的祖先發明,信紙內不規則地摻入火藥和油脂。這項技術後來在一群教養良好的貴族間廣為流傳——當然,是以他們各自推敲出的拙劣技巧。對他們而言,鎖信術的目的,不過在防止別有副業的信使窺視他們邪惡的秘密。然而,只有流著他祖先血脈的少數人知道,鎖信術的目的從不在於保守秘密。
房內每一盞蠟燭都已點燃,包含原先收在密封抽屜裡備用的那些。這些蠟燭以罕見的黑牛油及乾草製成,原本只能在每一次眾夜之夜點燃一只,作為確保儀式完成之用。但是現在緊急時刻明顯到來,他不得不用上所有蠟燭,以求多留下一點思考時間。黑夜裡的宅邸大門被狂風撞得嘎嘎作響,新鑄的鐵鍊可憐地來回搖晃。風中還充斥著尖銳的嚎叫,從森林深處逐漸逼近,就像草食動物被猛獸撕裂時發出的聲音。他寧可那是一隻動物。
月亮被濃密的陰雲遮蔽,霧氣間飄散著淡紅色光暈。又是眾夜之夜,男人心想,這種荒謬的事情只會在這種夜晚到來。他從半空的扁鐵盒裡拾起一支早上新捲的菸,藉著蠟燭火苗點燃。紅色的火光在乾燥的草本纖維上蔓延。
他是承接這受詛咒血脈的唯一之子,早已預見這天到來。只是當遠方吊鐘敲響,哭嚎聲逐漸轉為憤怒尖嘯時,他仍然對於即將君臨這座宅邸的恐怖之事感到些微不解。他從發霉的雕花木椅上站起身來,在煙霧中俯視窗外。
這宅邸已經傳承了數百年。大廳壁紙破敗,彷彿被某種巨大利爪撕裂過,面貌模糊的肖像畫早被清除;每一扇佈滿刮痕的房門都長得一模一樣,設有可從外頭上鎖的牢固鎖種;走廊曲折繁複、互相連通,各種通往死路的樓道、暗道傾斜迂迴和精心設置在石壁上的假門,將黑暗的宅邸打造成巨大迷宮。其中某一扇門後的某一個家具下,某一個暗道的縫隙裡,有一條染成深灰色的繩梯,通往最上層閣樓。閣樓裡沒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扇窗戶、一個收藏蠟燭的木櫃,和一張年齡同樣古老的木椅。
他不知道為什麼祖先要把房子蓋成這樣。如今,他就站在閣樓的窗戶前,凝視著窗外細窄的木檯,思考自己究竟能跳得多遠。木檯剛好足夠一個成年人踮腳站立,正下方是突出石牆的磚造平台,為後門玄關做擋雨之用。玄關前延伸出一道寬敞的白石階梯,在那階梯之下,就是後院的碎石地。
經過謹慎評估之後,他相信即便右腳在戰爭中受瘸、左腳也因連年蹲躅壕溝而變形、萎縮,閣樓的高度和拋物線也會將他帶得比平時更遠,直到石階邊緣。尖銳的碎石會藉由重力刺破他的骨骼,把五臟六腑切成濕爛碎片。到那時,即便是上帝顯靈,也沒辦法把他的屍體拼回一成。
宅邸前門傳來金屬斷裂前的呻吟。緊接著是木門撞在石壁上的深沉回響,以及某種構造繁複的生物在走道內四處亂竄、砸毀每一扇密門所發出的噪音。細碎的低語遠去又靠近,層層上升,要不了多久就會抵達他的面前。
黑色的蠟燭在不斷落下的灰塵裡虛弱地晃動。這只是早晚的事。
他快速地抽完手裡的菸。枯灰的指節重新靠近火苗時禁不住顫抖,他試了三次,才終於點著。火光緩緩地順著纖維邊緣蔓延,這時,宅子裡已經完全靜了下來。
吸了他這輩子最長、最慢的一口氣後,男人轉過身來,面對房間另一端靜止不動的木門。
「沒有新娘。」他說,感覺自己的嗓子前所未有地沙啞。
木門沒有動靜。
「沒有新娘。」他重述了一次,竭力保持聲線平穩,以隱藏骨髓深處號啕不已的冰冷恐懼。「我是我父親最後的兒子。沒有新娘,在這眾夜之夜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契約結束了。」
木門前排滿了燭台,門框上也用凝固的蠟油鑲滿微微傾斜的蠟燭,正在熊熊燃燒,他暗自祈求門外隨便什麼東西能夠就此放棄、離開,去隨便哪個地方尋找下一個受害者,並永遠不再回來。然而契約內容是不容更改的。根據他閱讀了無數次的古老密信所述,他們必須在每個眾夜之夜獻出一位血脈相連的新娘,沒有任何漏洞可鑽。
當然,嘗試一直在繼續。然而最後大略都和他父親不惜早早殺害妻子(他從沒看過他的親生母親)、在上鎖的宅邸中忍受一輩子與世隔絕的生活,卻仍然避免不了的結局一樣。
那是他從軍前的事了。
在那個超越一般人理解極限、沒有任何科學理論可以解釋的夜晚,他跪在密門後頭,雙眼從縫隙間窺視,手中緊握著不斷滴落滾燙蠟油的黑色蠟燭。
之後十年的前線戰事裡,他從未忘記那從彷彿自黑暗本身凝聚、延展而出的觸手,是如何在他父親散落一地的內臟裡緩慢尋索,最終拾起一顆沾滿鮮血的女胎。
在他那十三年前就被蠟油包裹、灼傷,皺縮的灰色指尖被火舌的熱度觸碰到時,木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騷動,嚇得他渾身一顫,差點鬆手。騷動逐漸變大,那令人不堪忍受的噪音奇異無比,不像他所聽過的任何一種聲音,也不像任何一個特技演員能模仿的聲音。那如同一千個不同年齡、性別、物種的生物,用一千種不同的語言同時低聲交談。
沾滿污漬的玻璃外頭,聚集的烏雲逐漸飄散開來,露出一輪彷彿淌著無辜者鮮血的紅色滿月。在噪音們尚未做出決定前,他的右手輕巧地轉過一個角度,任由分別蔓延到密箋末端的細小火焰舔過肌膚、在邊緣重合,形成一個閉鎖的光圈。同時,他的左手伸向背後,悄悄地打開窗戶栓鎖。
鎖信術的用意從不在保守秘密,而是在於如何精確地毀滅秘密,這件事唯有擁有他祖先血脈的人知道。鎖信的步驟早在文件起草前就已開始:紙張事先塗抹過油脂、墨水摻入火藥;鎖信者避開折疊邊緣下筆、字字相連。當密箋邊緣的油脂被均勻點燃後,紙張上彼此相連的文字將同時起火。早在任何人撲滅火勢之前,無論是什麼樣的秘密,都將徹底化為灰燼。
這是在父親將他鎖在宅邸裡十三年間,被迫日夜學習、反覆演練的最後反擊。然後,在契約裡的文字起火的那一瞬間——在一千種聲音憤怒的咆哮之中,他將灼熱的密箋用力拋向裂開的門板,同時轉身推開窗戶、跳上木檯,在席捲閣樓的真正黑暗朝他伸出掠奪的觸手之前,縱身躍入籠罩慘澹的月光的眾夜之夜中——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七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