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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雨隨想

作者:陳微霓 攝影:嚴寒

雨接連下了好幾天,僅僅是細碎的雨絲,那樣地輕柔和緩,卻沾濕了所有念想。念想變得潮濕、陰暗,沉沉下墜;好像從不曾聽到雨落下的聲音,又好像這樣下著的雨本來就不會發出任何聲響;而我,卻在這片浸濕的沉靜裡,等待著,等待心中喧囂停止,等待著,等待潮濕念想變得晴朗。

台北的冬季總是這樣雨霧連綿,濛濛淞松地,慢慢地,有時甚至慢到根本沒能察覺,優柔而不堅決;卻不同於台北的生活步調,果決而不拖泥帶水。不全然是因為台北的天氣,才討厭台北;不全然是因為貪戀家鄉所在城市的溫暖,才討厭台北,只是為什麼,能夠搭上時速三百公里的高鐵,仍然無法縮短每每歸心似箭?

不知為什麼,學期間南北往返,堅持說著「回」台南、「去」台北,不肯打破這小小的執抝?小時侯到台北讀書,夢寐以求,卻挨不了長大的輾轉不得成眠?感覺好像習慣不了台北的生活呢,還是跨越三百一十二公里的窘然;是自由和歸屬之間的擺盪吧,正如台北的雨,優柔而不堅決、拖著泥濘帶著混濁的濡濕寡斷。

早餐的蛋餅習慣擠上醬油膏,台北的醬油膏總讓人覺得特別鹹,鹹得麻舌,或許是台南的醬油膏太甜,甜的溫順而不膩口;又覺得台北的蛋餅不那麼好吃,入口的皮過薄,好像在提醒著:清早就要睜大眼睛面對城市的薄情;不很粗礦卻展現柔軟細緻的古早味粉漿,包覆著暖脾又暖心的溫情在胃袋中繽紛;反而入冬點的溫豆漿很快變得冰涼,沒辦法暖手,也沒那麼香濃、順口。心想不能以偏概全下斷言,這樣地告訴自己,多嘗試了幾間,所得到的結論卻都是一樣。乾脆這些品項索性不吃,也養成沒吃早餐的習慣。不知道是自己太挑剔,還是心境一直影響著感官知覺,難以被討好的味蕾,終究還要配合所在地域,感覺還是有點矛盾與複雜。

拿家鄉的消費相比較,台北貴了五塊的同品牌飲料、貴了十元的同品項餐點、相似內容物卻多了百元以上的輕食、早午餐……,思忖著,以為用理性數據分析就能蓋過地區差異所造成的太過瑣碎、複雜不理性的情感;讓金錢量化,並且一分一毫地評析、計較,淺而易見,台北的消費真的沉重了一點,又或者不只有一點。

把思緒拉回毫不起眼的雨絲,一邊走著一邊衡量,看似不會淋濕,眼看著將近抵達的紅綠燈倒數二十的霎那,來不急過街,就得等待,只瞬間全身溼透,異鄉踱步恍如在流浪中沉淪。這些雨滴一任輕風吹拂,很容易在眼底消散,看似不經意、又不受影響,卻沁入肌膚濕透了異地的懸念,直覺難受起來。提領出現金支付貴了一點的日常消費,卻得煞費苦心避免多扣五塊手續費,尋找千里之外與帳戶相符的提款機,按下交易結束按鍵之前,目光要堅定不移,避免被監視器看出任何憂慮破綻,避免讓自己有所畏懼表露於外,避免讓自己看起來渺小懦弱。好像目前還不夠資格恣意享有這裡的物質與生活,佯裝優雅從容。於是,內心卻免不了唾嫌著、厭棄著,幾百個不滿意、幾千個不喜歡、不夠好,平抑一下思緒,也許這樣才像握有在大都會中存在的選擇權。

只要台北開始籠罩著低氣壓,心就跟著下沉,行人都不當回事兒,好像只有我的天空永遠佈滿烏雲。台北的天空,總有太多時候烏霾籠罩,尤其是春、秋兩季,誠惶誠恐地走在水花濺起的道路上,一心惦記著不敢忘記帶傘,一心疑惑著,為何沒有人能幫我撐傘,沒有人能為我擋下一滴雨。我只是,也只能讓雨濕透自己,拖著一身狼狽回家,再一片片剝掉溼答答的怨念。

即使陽光燦爛,萬里無雲的晴天,內心也忍不住抱怨著,怨光線太過刺眼,怨輻射太過炙熱,然後遷怒到母親的悉心照顧是過度保護,母親的嘮叨碎念太無關緊要;而此刻,無助的我就好像是個離巢的雛鳥,想念起有母愛的地方,讓母親悉心照料,任由她嘮叨碎念也是一種幸福啊。

雨季總令我好想能在和家人對坐的餐桌上,享受溫熱飯菜,搭配閒話家常的溫馨感。回想從前,一心妄想著逃離這一層障礙,逃離血脈羈絆、逃離無疆管控,而台北是別無他想的目的地,如今,那些嚮往反成為現在一心極欲逃離的念頭。怎麼也無法理解,看著前方,卻走往反方向?

原本嚮往台北,嚮往呼吸這裡的空氣,透明卻又觸碰得到的自由,嚮往感受這裡的濕度,冷冽卻又飽含款款人情。大家總說,台北的步調特別快,儘管緊依著負面標籤,汲汲營營、庸碌紛擾,然而,當初十分嚮往,幻想著享有這份驅動向前的快速步調,帶我走向理想的他方,期望立刻屏除枯燥毫無變化的日子,想讓異鄉的互補特性填滿內在空隙,或許適合把日子過得太緩慢的時間調快,如此,才能不再懶散;相反的,或許自己可以試著把台北的時間走慢,如此,便能擁有對時間控管的自主權。如果能完美地主導自己的存在步調、時間和生活,或者至少不算太差地自我掌控那也是一種幸啊。來台北的時日還不算太多,觀看著雨水滴滴答答的墜落,滲進時間的縫隙,浸濕整條道路,也浸濕望向前方的視線,眼前變得朦朧,開始不確定,甚至開始迷惘,這是我所嚮往的台北嗎?我仍一如當初地喜歡台北嗎?若是喜歡著,怎麼好像有點矛盾?

可能嚮往著、喜歡著台北的我,只是陷入台北終究不是我的家的淒楚吧,這樣的懸念反而變成是一個桎梏,牢牢將我禁錮;偶爾,或者大部分時候,還是會想探出牢籠深深地呼吸,終究我還是堅持著深信自己的嚮往及喜歡。
詩人說:
踏出第一步 便是不歸點(註)
小心翼翼地把柴扉闔上
小心翼翼地把童年上鎖
可視域邊界提供兩個選擇
面對門 道別離
背對門 出走

科技縮短異鄉與故鄉的距離,高鐵最快能高達三百公里的時速卻縮短不了對家鄉的眷戀,雙北便利的捷運不似從小到大接送上下學的汽車,後座有活絡的氣息和談話,還沒有足夠充分的時間讓我將台北的作息視作日常生活,要解釋也只視為勉強地依附度日而已。我和台北之間的距離不只隔著一個多小時的時差,還隔著那些我尚且未曾學會懂得撥開的烏雲。
這種搖擺不定的心念,對於期盼中的台北情感好像很不明確,可能是因為那濡濕的念頭還未被烘乾吧。也許,時過境遷,等日子變得晴朗時,或許不會再這麼徬徨,可預想的,雨後天晴,撥雲見日,時間總是不停地轉換現象,也或許台北人早就已經擁有足夠的智慧讓內心晴朗,只是我的懸念目前還是濕漉漉著。

註:不歸點(Point of No Return)係天文物理學家舒瓦茲柴(Karl Schwarzschild)提出黑洞的周圍可視邊界(Horizon Boundary)到黑洞中央的半徑稱為「舒瓦茲柴半徑」(Schwarzschild radius),可視邊界上的任一點稱為不歸點,任何物體只要進入這個半徑,必然會被吸進黑洞,完全沒有逃脫的機會(加來道雄,2017:296)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九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