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少女
作者、圖片提供:軒轅月
I
她剛滿十七歲,幾乎整日半挽著袖口,行事淩厲,神情不卑不亢,只有在外祖母眼前吃著飯菜時候才露出少女純真的笑。
習慣了祖孫三人的日子,從小就是外祖父背著她上私塾,回家吃了祖母的飯菜,然後跟在祖父身後行走在旅館,湯屋與香料店之間,四季不間斷。
他們祖孫三人相互依附,梨花就想著她能這樣和外祖父祖母過一輩子就好,其實,她的外祖父有時候也這樣想的。
II
沒有爹媽的孩子,看起來,她是被當成男孩子在養著,梨花心裏雖然有些不願意,但她很乖也很順從。
這裏心安鎮的居民們稱呼她外祖父母,分別是王老爹,王大娘,人們看見梨花只會說,這閨女長得真像她娘,身量中等眉眼娟秀,這是個事實,她從二老的眼中看得出來這份肯定。
梨花也不愛花俏的少女使用的飾物,王老爹王大娘不缺錢但很節省,他們會給她改制他們夫婦的舊衣裳穿。
她不愛戴花,不逛廟會,不會有郊遊的興致,不會繡花和織布紡紗。這些嗜好既然那麼多的少女都有,少了她不會也無所謂。
鎮上人們看著她的臉,起先帶著敷衍的友好,而後總是陌生感凝固在她的眉宇間,據說她眉宇間的氣態不像她娘。
她隱約感覺得到就是這個答案,鎮上的人們憎恨她的爹,可她不知道真切的原因。
稍微大些,她慷慨請人吃了糖葫蘆,這才從與她年紀相仿的人口中獲得一些資訊:是千年修行的梨樹妖,和你娘生下了你。她認為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她姓王,這就是最佳的證明,證明外祖父母根本就不想讓她提起她的爹。
她經常不只一次地照鏡子,對比書中的妖精圖解,她不會飛天遁地更不會幻化成鳥獸,她完全沒有妖的奇特樣子。她堅定地認為這是人們胡說的,她反正沒有見過她爹什麼樣子。
每逢半弦月的夜裏,睡夢中,有股溫和熟悉的氣息總是縈繞在她身旁,她不確定那是不是爹的氣息。她腹部有塊清晰的嫣紅梨花印記,那是屬於她生來就有的,記得幼年時候,外祖母一看見這印記就滿目憤恨。
穿針引線做女紅對梨花而言簡直是強逼她,要是被繡花針刺破了手指,那種痛只會讓心裏的沉悶更加不是滋味。她樂於關注每日往來進出於香料店,旅店,湯屋的人們,日子就是這樣安靜有秩序中過去了。
在她成長的十七年過往,她不用走出心安鎮,她也能看見人們熱鬧地來去在這鎮子的大街上,外來的本地的。她的世界可以有這麼多人走動,親自跟隨外祖父打掃店面,迎接客人,清點香料,收取銀兩的同時發給人客泡湯的木牌。過日子的樂趣,她不用動腦子也有很多現成的,比如,打烊後和外祖父一老一少大手小手的數銀子入庫房。
到她手裏有些碎銀子的時候,她被允許買些零食分給鄰居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通常很具吸引力。這是她用的最多的社交手腕,無須交換八卦情資,就當是簡單地取悅彼此。
在心安鎮,梨花的人緣就是這樣累計的開始。並不過分,也不算多麼地刻意,這些人對她並不是非常地友愛,但這樣就夠了,她不需要他們多麼熱烈對待她。
梨花也不是絕對的沒有女孩子家的作派,她很愛乾淨,身體自然散發的體香是一種四月梨花的淡香,她會在端午節換上翠綠錦繡大衫百折裙坐著享受陽光。經過吹糖人那裏會買一隻糖人帶回家插在瓶中欣賞,看著別的少女集體手挽手跳起舞,她也會走過去加入片刻。外祖母看著她這樣,也默許她這樣放鬆自己。
梨花對於人群還是有些依賴的,她不期待和別人一樣,但她希望獲得微微的關注。被人關注會有一種深刻的存在感,就如她和他們一樣的自然存在於小鎮天空下。
隨著年歲增長到了現在,每日來到湯屋和旅館的人們,偷看她的人不少,但本地人不敢把目光停留的太久,他們會想起那曾經的千年梨樹妖,不管是仙是妖那都是恐嚇過鎮上居民的狠角色。
III
現在的此刻,外地的人就不會這般顧慮,很少見地走進來一名衣冠講究的俊雅道士,道士看不出來年紀。
這道士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還掃視她的身材,盯著她的下頜,扭頭回身走過來差點就撞上她,而後他機敏地閃開了。
外祖父認識這道士,而且他還是玄門總盟的道士,參與過拯救鎮上百姓的鋤妖之戰,人們記得很清楚。梨花不確定他們鋤的妖精,是否就是她的梨樹妖親爹,但她對此又不甚有感覺,因為她從來不覺得她和妖有關聯。
鎮上人們看著梨花和道士的目光充滿戲虐,這道士可算是她的殺父仇人呢,怎麼也不見王老爹和孫女對道士有怨念?人妖殊途也是王老爹夫婦心頭的恥辱,這個恥辱的轉化就看孫女和道士的造化了。
他來的第三天就幫他們王家湯屋驅除一隻小妖,道士鄭重地對他們祖孫三人說,這次鬧妖是沖著梨花來的。
梨花說她也想學藝捉妖,外祖父和祖母看著英俊的三十四歲道士,他們二老已然動了招贅外孫女婿的念頭,畢竟,她這樣無父母的少女不是那麼容易婚配良人的。
道士說服了她的外祖父母,說她會作為下一個被妖精報復的目標,最好是離開這裏,隨他到泰山玄門學藝。
她看著道士說話正經,可是初見時的呆楞就和登徒子沒有兩樣,但他是唯一不忌諱她身上妖血的人。
她也從來沒有見到精明世故的外祖父這樣信任一個人,還說他也是她爹娘生前的朋友。道士用了一天的時間為他們解釋,如果她不離開鎮上,這裏的安然有序將會因為九尾狐的到來而毀損。
他說話有根據,讓她沒有理由駁斥他。她在次日清晨背著包袱上路,那是她真的有學藝的想法,也很想走出來家門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也不敢多想,如果道士騙了她的所有,那她活在世間也就更加無地自容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次外出的決定是一招險棋。妖精的女兒,身世特殊而遭受戲虐的她,如果不隨他學藝有成,那她將是所有人不接納的異類,她會非常可憐的。
IV
道士帶著她來到泰山腳下的和煦之城,這裏繁華溫暖,人們對她也很友好,酒館老闆娘直接稱她小妖,和藹城主建議她擔任酒館的琴師,她想找個工作能養活她自己的,道士卻說他會養她。
「你要記得,你只能信任我。不要相信那些毫無根據的好事情。」
他帶著她暫居在昔日情人的洞穴中,彼此分床分界而眠,她忐忑又不得不信任對方,當她和他安然無恙地過了幾個夜晚之後,她也不再忐忑了。
實際上,從心安鎮到和煦城的路上,他好幾個夜晚都是宿在她房門外的。
在和煦城的日子裏,雖然有些人能辨識出她半妖的氣息,只是她對來到這裏很興奮好奇,但又不得不防備著所有人。夜裏對著那股熟悉的溫和氣息說夢話,一睜開眼睛遇上的竟然是風雅俊朗的梨樹妖,那是她分外渴望相見的爹。
但很快,道士就被梨花頸間自然飛撲的寶物瓔珞驚醒,他厲聲對她重複:「你要記得,你只能信任我。」
道士緊張急促地提劍擋在她身前,她感動的以為這一世能這樣死於男子面前也是值得。生平她斗膽引誘那三千年修為的狐妖,讓她放開道士沖她來復仇。平常看起來有些冷漠的她,關鍵時候就是這樣仗義又天真。
令她意外的是,道士人緣似乎太好了,他的師妹還能貼心地帶著降妖法器,趕來洞穴內助他打退狐妖。而她的妖精爹不只是留給她妖的血脈,還留給她九尾妖狐不定時來找她尋仇的衰運。
道士為了保護她不被妖狐抓走,他很拼命,那種兇狠機敏的拼命樣子,讓她忘記了他曾經登徒子樣盯著她看。如果道士從她身前把路讓開,那她即可喪失花季般的生命。現在此刻,她的命是道士拿命在呵護她,她不敢多想,假如她孤獨地穿行在這和煦城裏,身邊沒有人保護她就時刻處於危險中。
而她又不能回到心安鎮裏去,她不能那麼不厚道地把災難帶給那裏的人們,她得繼續飄零,道士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V
狐妖九條尾巴襲擊之下,道士的臟腑裂開了,她沉默跟隨著玄門眾道士回到泰山,道士被抬著上山了。
她以為他傷的這麼重,那她的學藝就擱著了,他與她非親非故,妖狐三千年妖力,他完全可以拋下她逃命的,如果她還提出學藝那就是自私的人。
道士被救治好了傷勢,他要求師父收下梨花為徒,就在玄門中學習道法,而他的同門師兄弟們竭力阻撓,她低頭再低頭,她的妖之女身份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屈辱地過去嗎?
她分明就是個凡人少女,她沒有妖族的狡猾善變,她真人肉身不具什麼異樣。
那總盟大師看著她說,你很有仙緣,讓無心送你去學藝。
VI
她這才知道,他這樣熱心的道士居然是這樣一個名字,那她起初還認為他是登徒子呢。此刻她願意和他長期相隨,僅僅如此。
等你到驪山學藝回來,我就已經在和煦城裏做生意,為我們建立一個真正的家。
這男人也太真實了吧,這和近日別人說的他很不一樣,他們說他浪蕩多情,是個喜歡留戀美貌妖精的道士。
他不多情不浪蕩吧,他是遇上浪蕩的玄門女弟子對他多了情意,她們直接把她從他的身旁忽略過。
也許,這就是好男人的吸引力,她是這麼想的。
道士曾說,你爹他是文雅英俊的好妖,驪山老母卻說,你爹就是我千年前一把舊的梨木拐杖,拋了出去拯救百姓于旱災,至於成仙成妖,全看他的造化。
她在驪山學藝,三年歲月脫離了世人對她言語中妖之女的標籤,她既然入了仙門,向內出發的修行軌跡讓她重新變的恪守規則,但一想起道士這一路上對她的呵護無微不至,她的內心逐漸湧入不安分的情感。
道士記得打開她脖子上瓔珞時,那裏面存了梨妖的囑託,原來,十七年前的梨樹妖早就把女兒託付給了道士。
因此,他照顧她終生,那是理所當然的,梨妖父親留下的這份靈識被她又收聽了一次,她默認了。
道士有厲害的仙道修為,也有凡人追求的不俗品位,她想,她與他過日子應該會很新鮮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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