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書寫的意義之海
:讀爾雅春、夏、秋、冬日記
文:朱介英
「每一本日記都隱藏著一顆心。」隱地在《春天日記》開頭序言中第一句話便如此表白,讓我想到法國社會學家德.塞圖(Michel de Certeau)所強調的:「進入日常生活實踐的場域之中去分析與建構理論,而不像站在高樓上俯瞰街上的行人那樣去建構研究文字。」(吳飛,2009:177)意指在現實生活當中尋找真理,其實是在日常生活實踐當裡,俯拾皆有很豐富的收穫,尤其是對於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思想家或文學家們,與其費盡心思閱覽百家學術,不如仔細地在日常生活所記下來的微小細節,隱藏著既深且遠、既廣且袤的真實。日記就是日常生活實踐的精練紀錄,每一行、每一字都凝凍、濃縮著現實在場的生活現象,在研究或剖析的方法論中,人類的聰明才智早已學會「即物窮理」、「格物致知」概念,與西方人的「科學實證主義」觀念不謀而合,我認為爾雅今年推出的「四季日記」的原始動機應該聚焦在此。
寫日記其實是每個人都有過的經驗,不論是為了記錄自己潛行在如矢的時光裡所行、所為和所知、所學,都會在每一篇記載的字裡行間銘刻下來,文字是一種幫助人將思想與見聞化為有形的符碼,以便儲存在可觀、可摩、可碰、可觸的工具上;日記最神奇的功能就像魔術一樣,提供書寫者回顧之外,還附贈了未來更新解釋與認知的可能性變項,當每個人返身再去翻閱他以往所記下的塵封舊事,除了回顧之外,還可以由那些消逝在時間後頭的往事與後來的發展產生連結,無形中顯現因果循環的動力,進而產生更新的解讀,日常生活的魅力便在智慧的累積中不斷提升,這絕非大多數不寫日記,僅靠腦袋的記憶體登錄的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陳年舊事
讓我們從「懷舊情結」(Nostalgia complex)說起,首先可以將日記認知為一種「液態記憶」,它真真實實地轉換成實體(影像、聲音及文字)飄浮或黏著在記憶腦顳葉皺褶當中,隨時咀嚼,隨時呼喚出來。光是利用自身生理的腦袋處理器包括「角回」(angular gyrus)、「杏仁核」(amygdala)以及「海馬迴」(hippocampus)的整合作用存取既複雜且繁多的事物,真正能夠記得的比例實在太少,絕大多數的細節更在不停地佚失,單純依賴生理功能追記的記憶則比較像「氣態」訊號,經不起清風吹拂,抑或細雨輕淋,隨時在時間的沖刷下轉瞬即逝;經由日記的記憶轉換,就會很神奇地將訊息存取之外,還會隨著後來的認知不斷更新,最真實的例子就是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名著《追憶逝水年華》(In Search of Lost Time)就像千古典範一樣,植根在文人的心目中繽紛。無怪乎隱地說:「寫日記真好,寫出了自己的心聲,也無形中化解了埋在心底的許多塊疊。」(隱地,2022:前言)讓記憶活化起來。
懷舊理念「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理式』(theory of Forms, theory of Ideas)、莊子的『白駒過隙』,甚或當代……的『老照片』等,在哲學層面上,可謂一脈相傳,那就是人類對時間和記憶的追尋。」(趙憲章,2009:5)時間這個東西著實是一種神奇的存在,無法捉摸,無法與空氣由許多元素組合的氣體形式,可供觸覺感受類比;時間卻是真正的空無,卻能隨時隨地割裂人的心肺,當然也為人類保留住溫馨往事。隱地在日記中寫著:「我開始相信人是不死的,世上許許多多人,儘管形體已死亡,但他們留下的事蹟,一直還活在後人腦海,譬如昨夜,二零年代的兩個上海女人,她們的點點滴滴像復活的靈魂,全在我的腦海裡翻騰。」(隱地,2022:34)他覺得自己像個「時空旅人」在潛意識裡穿越,腦海裡全被兩個女人佔滿,方逸華和上官雲珠,雖然他並不認識她們,也許只因睡前讀了《上海的紅顏遺事》,不小心在夢中開啟了昔時對她們倆的印象。於是隱地寫了下來,當他以後任何時刻翻閱這些日記時,又會重新召喚那些記憶,而且會有更多的上海故事被喚出來,這就是日常書寫的秘密。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