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作者:智峖 Model:Belinda
序
我想,每個時期都有一首歌。
它可以帶妳穿越時空,閉上眼睛回到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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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新過的KTV包廂,一樣的煙味,一樣的酒味,一樣俗氣的MV,一樣是你們快樂的唱著歌,可是我們自由自在的生活啊!早就已經回不去了。
從最後一次離開那片海攤,最後一次看著日出,我們把煙蒂撿得乾淨,最後一次啊!在離開之前,我回頭再看看她,就算沒有人戳破那句下次見的謊言,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離開這裡,我們就要面對接下來的生活,我們就長大了。
就該面對變化萬千的人生,就要知道沒有永恆的事情,只有最珍貴的當下。每抽一支菸,都在倒數,或許這是最後一支了。
2018那年,我們相遇。
2021那年,我們分開。
這3年,是我到目前人生最精華的片段。
孤獨的人我們一起出發,直到聽不見談話的遠方。
沒有吵雜、沒有自私的眼光,沒有成為偉大巨人的想像
──茄子蛋 孤獨的人我們一起出發
「我不想活過9月了,頂多最晚今年年底吧!」
「那妳葬禮想怎麼辦?」
「幫我海葬吧!然後把我的一點骨灰放進項鍊帶著。」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有憂鬱症,我也有。兩個有憂鬱症的人很難鼓勵彼此活下去吧?好像活在這世上根本不是我們的天命,她在5月初的時候跟我說她活夠了差不多了,於是我們開始認真的聊起後事。
「我想買R15,但這樣我死掉我媽會繳很多貸款。」
「我幫妳繳啊!我處理。」
「那我想養哈士奇,妳可以幫我養嗎?」
「妳去養吧!趁妳還沒自殺之前。」
「妳會難過嗎?我死了之後。」
「我會難過我沒辦法再跟妳說話,但我不會難過妳的死亡。」
有些人會說,死亡是種解脫,我想也是,在這世界上被焦慮折磨、擄掠、掌控、壓制,死掉的那一刻都輕鬆了,好像離開了這個軀殼,所有的壓力和焦慮都只會留在原本的身體裡。我們甚至不知道死後魂魄會到哪裡,留在心愛的人身邊看著他們為自己的解脫難過,還是到人們口中的天堂或地獄?又或是就這樣消失了,再也不存在。
我們來重新檢視死亡這件事,從她口中聽見的死亡,好像是件稀鬆平常的事,就像每天都要吃飯和睡覺一樣,死亡就像是今天有沒有趕上垃圾車一樣,如果剛好錯過了那就算了,但遇到了就該把那些不順眼的垃圾都丟了。
那麼簡單又平常的事,為什麼在「健康」的人眼裡會是被視為要不得和可怕?我們甚至不可否認人總有一天會走向死亡,又或是說,每一天都在離死亡這件事越來越近,「我想自殺」這句話更是讓「健康」的人捏一把冷汗,而這把冷汗,究竟是被道德綑綁的框架,還是因為自己的不想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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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在她告訴我她想要自殺的時候勸她留下來,我相信這件事在她腦中已經久久揮之不去,我甚至覺得我要她留下來是件很自私的事,畢竟,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知道再也不能跟她講到話的我會很難過和心碎,但我不能因為我的難過和心碎所以自私的要她留下。
過幾天後她和我聯絡。
「欸我買R15了。」
「好啊!那車妳就先騎,之後的事我處理吧!」
「我愛妳。」
「我知道。」
看著她一步一步的開始做那些她本來就好想做卻沒勇氣和衝動做的事情,我的感受也一步步踏實起來,卻也開始期待,會不會在她完成那些人生清單後,就不會真的離開這個世界了。但她總告訴我,她還不確定自己會活多久,於是我的期待又再幻滅了一次。
我想,人都是自私的,總是希望自己愛的人能好好的健康活在這個世界上,因為這樣就不用承擔失去的痛苦,但沒有人真的想過,這樣對自己愛的人來說到底是不是一場無止盡的折磨。我想沒有人在面對死亡這件事情是平靜的,留下的人更是痛苦。
但那些「健康」的人對我們這種人所抱著的期待,對我們來講更是一種壓力,最後的我們會活下去好像不是為了自己想要,而是因為他們想要我們活下去的感覺;總有一些人拿愛的名義綑綁我們,要我們離懸崖邊越遠越好,那些「健康」的人不希望看到我們墜落,他們只期望我們會「好轉」,因為他們不喜歡我們吃藥吃到斷片的時刻、他們不喜歡必須用長袖遮起來的遍體傷痕、他們更排斥我們窩在角落裡無助地發抖和哭泣,所以我更不想拿愛的名義綑綁她,就算我真的很愛她。
也有人會把自殺歸咎在當下跨不過去那個坎,但想自殺這件事真的只是一個人生的過程嗎?撐過去了,人生就會變好嗎?沒有人能給一個答案,那些諮商師和心理醫生的回覆都只是在說服妳留下來而已,並且告訴妳一切都會過去的。
高中的時候,身邊朋友幾乎都有憂鬱症,我們緊貼著彼此,在必要的時候溫柔的把對方接住,我們知道每個人早就寫好的遺書放在自己房間某個位置,我們有彼此的定位,知道對方過世的時候該去哪裡收屍,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互相深愛著,不過那份愛一點都不沈重,在我們知道誰決定要先離開時,我們會抱抱她好好跟她說再見,並不會用盡全力的把自己的期待壓在她身上,要她為了什麼留下。
因為我們都知道,那樣的狀態下,最不該做的事就是自私的要人留下,那是她的選擇,而「好好活著」這句話連聽起來都是種痛苦的折磨。
高3的某個禮拜5,我有個朋友割腕自殺了,她在離開學校之前,我們輪流的給她擁抱,好好的跟她說再見,但當然而我們的眼淚沒停過,「不要走!」這句話卡在喉嚨,我們都知道講出這句話會有多自私。
她說完那句掰掰,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看到她,但她割了腕卻沒死,荒謬的是她還騎車到了學校,校方知道後幫她叫了救護車,當天晚上我們還去享受溫馨唱歌。好像下午的事就這樣過了,不是一件大事,就像走路摔倒一樣,就算傷口還在隱隱做痛但都被包紮了。不過,一如往常的我不會說她很「幸運」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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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想過要自殺嗎?我想過。
有天上課,國文老師丟了個問題給我們:在這18年的生命中,如果你就這樣離開人世,你會有遺憾嗎?你是否曾經想過自己只要活幾歲就好?
16歲那年是我憂鬱症最嚴重的一年,每天都好像活在深海裡,快要吸不到氧氣,好像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自己的情緒溺死,每個感官被一層一層隔絕,我聽不見身旁的人在跟我說什麼,只知道他們快樂的笑聲對我來說好刺耳;我感覺不到微風輕輕的拂過臉頰,只知道柔柔的陽光灑在我身上好刺痛;我看不到事情也有好的那一面,只知道身處在的壓抑裡,就算那疼痛刺眼,我還是默默地承受著它,緊緊的抱著它直到它成為我的一部分。
於是在16歲的最後幾天,我決定在17歲的生日我要自殺。
那時候的我覺得自己活到17歲就夠了,這樣美好的年紀,離開人世應該也算是種美好記憶吧?事實上我根本想像不到自己成年的樣子,那時候的苦難太多、日子太漫長,我放縱地玩著,不計後果、不看未來。所以活到17歲也就夠了吧!
連生日那天自己想怎麼過都想好了,我要去麥當勞寫完遺書、吃冰炫風和薯條,我要買好多酒在海邊把自己灌醉,買一包菸慢慢的抽完,然後走進我最喜歡的那片海裡,他一直都能把我接好,連死亡這種墜落,他也一定能做到對吧?
但17歲的生日過了,我還活著。
接下來的日子,不知道是上天恩賜還是一場苦難,但我開始覺得莫名的感恩,因為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多出來的一天,感覺每過一天,自己就又撿到了一天,在每個不同的白天和黑夜我感受到很多情緒襲擾,但同時也有很多空白的日子飄過,我想不起來那些日子怎麼了,也感覺不到任何情緒。
身心科的藥、包廂裡的酒、妳遞過來的菸、廁所芳香劑的味道、我最喜歡的那片海、那把一直放在化妝包裡的利刃,它們佔據了我的生活,我站在原地,看著每一天在我面前飄飛而過,某些時刻感覺時間慢了下來,又有某些時刻,記憶又都被藥丸帶走了。
我的生活斷成了好幾節又好像全部融合在一起,沒有24小時的框架,生活一直接續著下去。它們緊密的黏成一坨,卻也鬆散的被一點一點遺忘。可能我早就死了吧,在他們幫我唱17歲生日快樂歌的那天,我對活在這世界的期待和快樂,都被抹去了。「祝妳生日快樂……。」他們唱著歌,而我感覺自己的肌膚隨著樂段一塊一塊的剝落,死亡一點一滴低落下地。
國文老師問我17歲生日的那天會不會是一種重生?
其實不然,我只是苟延慘喘的活過我撿到的每一天,只有我自己很清楚知道自己離懸崖邊有多近,不過我不學會絲毫也不在乎,所以又會自顧自的跳起舞來,我不想要在掉下去之前活的小心翼翼,至少在還沒掉下去之前能夠隨心所欲。因為與其這樣苟延慘喘活著,不如在懸崖邊自在地跳支舞,不論結果如何,都沒關係,反正對我來說,我早該死了。
時間線拉回我最好的朋友跟我說她要離開人世當下,我的心情還是複雜的,因為自己經歷過那個當下,更能了解很多日子我們是皺著眉頭咬著牙關撐過去,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的思考才會選擇死亡這條路。想著她要離開人世那個當下,我的心卻反而揪成了一塊,好痛,真的真的好痛。但就連我開玩笑的告訴她:「不要死」,她卻嚴肅的要我不要對她說這種話。我明白,我真的明白,說了這句話的我有多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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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以為她會比我還早離開人世時,5月中,我的憂鬱又從陰影裡跑出來,用力的咬住我不放,它讓我的手滿是刀痕,我躲進學校女廁痛苦的抱著自己,拿著刀子,往脖子一刀一刀的劃去,深一點,再割深一點,我就可以離開了,我以為我在自殺之前會想著自己還有什麼遺憾所以不想死,但那個當下,我只想到發現我死掉的人會被嚇到,所以沒辦法再用力的要自己死去。
那一個禮拜我活進了地獄和天堂,因為藥的作用讓我隨時都輕飄飄的,我抽著菸,看著天花板,好舒服。但憂鬱不肯放過我,他時不時的咬我,也讓我痛的蹲下身來發抖,我拔著頸後的頭髮,好想把痛苦從身體裡抽離。
「我這幾天狀況很差,我有可能比妳先走了。」
「那這樣誰幫我繳R15的貸款。」
「看誰先死吧!如果妳先我就幫妳繳。」
「好。我愛妳。」
「嗯。我也是。」
那些好痛的時刻,卻也承受著身旁「健康」的人要我好起來的期待,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往前走幾步,於是換我開始想起了自己的後事。「妳有病嗎?」每當身邊的人開完笑的這樣問我的時候,我都會笑著說:「有啊!」
憂鬱症啊!它像一層黴菌一樣在妳的身體裡生根,它越來越牢固的時候,只會越來越難把它剷除,刷掉了表面,還會再長出來,最後妳只能接受它是妳的好大一部分,就算它很痛,它會時不時出現打亂妳生活的節奏,但它是妳的好大一部分。
擁抱這樣帶刺的痛苦,讓它深深的插進自己的心裡,毫無間隙的,著實疼痛,最狠的是它有時連眼淚都不願意讓妳留下,在因為它痛的麻痺的時候,只能一刀又一刀的割著自己柔軟的皮膚,感受著痛,藉著生理上的疼痛,那眼淚終於能夠從妳臉頰落下,也終於可以蜷縮在角落抱著自己痛哭。
我不知道10月的時候她會不會離開人世,但文章的最後,我只想說這篇文或許在常人眼裡是太過偏差的價值觀,但卻是我們一點一點活下來的心得,我們真的很努力過了,我們大力的呼吸過了,我們試著讓生活很美好過了,我們的人生體驗過了,就算我們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最後的最後,這篇文獻給我的摯友,玟靜,我愛妳,永遠都愛著。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二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