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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個季節

作者:利志華 攝影:施志宏

十月微涼。
我在台北度過完第一個夏天,也結束了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

離職當天,是教師節後的第一個週末。交接好工作後,我離開公司,走進車水馬龍的街頭,舉目盡是璀璨霓虹,又令我憶起繁星滿天的花蓮。

在花蓮求學五年,我搬來台北才不過一季,前事故人如影隨行,是我難以逃脫的陰影和思念。

自踏入九月,我便一直心懸教師節的禮物,奈何整整九月陷入不見天日般的加班之中,而我後天就要去新公司報到,只好趕緊把握眼前這點空檔,奔走在依然陌生的街巷間,搜索我對兩位恩師這份必然遲到的心意。

我匆匆忙忙地用LINE與摯友和表妹討論禮物,表妹提議送糕點,身為中醫師的摯友則認為不適合;於是表妹提議茶葉,我再回頭詢問摯友,她道紅茶最是合適。

有了明確的目標後,幾經尋覓,我來到龍山寺附近一間老茶行,向老闆娘表明來意。她取了兩款台灣產的有機烏龍,邊介紹茶葉的來源與認證,邊準備茶具和熱開水,各沏了兩杯給我試喝。

兩杯烏龍皆香氣濃郁,順喉,無一絲苦澀。我仔細品了又品,最終選了回甘較長的那款。

覓得好茶,即使當下心有罣礙,揮之不去,我仍笑逐顏開,跟老闆娘鄭重地致謝後,我請她幫忙把茶葉包裝得漂亮些。

她問我,茶葉是送給誰的?我瞬即憶起兩位恩師亦友亦母般的真心以待,所有回憶頓化成一股酸澀直滲胸腔,我回答︰「老師。」
未語先哽咽,我低頭,眼淚掉了下來。

我以為,前一晚已經哭夠了,但原來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前一晚,我從學校人員口中得知其中一位恩師近日反覆發燒,有可能是癌症復發的症狀。
在我離開花蓮的前一週,方悉那位恩師於三年前罹癌。

那天,她去醫院體檢完畢,開車來到我打工的藥妝店接我去聚餐。本以為她不過例行檢查,誰知當我開口關切後,竟得到令我難以承受的消息。

她說︰「既然妳問了,我就不會瞞妳。放心,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再開刀罷了,沒事。」
輕若鴻毛的語調,於我心頭卻是一記重擊。本是慶祝我順利畢業的聚餐,再美味的餐點都成了索然無味。

自大二轉系以來,我修過她所有的課,更擔任過她的助教,深知她這三年來從未請過病假,也沒休過長假,她是如何進行治療的?
原來,她是利用暑假動了手術,在開學之後,掩著尚未復原的傷口去上課的。

其實,我一直隱約察覺她的身體不好,孰料,是如此令人憂心忡忡的「不好」。
得悉她的病況當下,我再三請求她休假,好好調養身體,她卻一再搖首。
她只承諾︰「等報告出來了,不管好壞都會告訴妳的。」
可是,她終究食言了。

來台北後,我與兩位恩師魚雁不絕。她卻隻字不提報告的事,只一味關心我在台北是否平安、順利?我也是鴕鳥心態,好似恩師不提,她便是安康無虞的。

反觀自己,不也跟她一樣嗎?在學校出事了,第一時間請求學校人員別讓兩位恩師知曉;出車禍了,我忍痛去上課,藏不住腫脹的腳掌,也控制不住一跛一跛的步姿,就欺騙她們這是摔樓梯摔傷的。

最好,都是對她們報喜不報憂。
憂她們所憂,痛她們所痛。而她們待我,何嘗不是如此苦心。

又憶起,恩師曾與我分享她年輕時留法及留美的求學歷程,還有她教學以外的日常進修。她曾言此生走過的、學過的、做過的都太多了,認為她生命的密度高到足以使她感到無憾,假如有個萬一,也別為她難過……

一切一切,言猶在耳,我根本無法躲藏悲傷。
手中茶杯尚存餘溫,我臉上熱淚滾滾。失態至此,我忙向老闆娘道歉,忍不住提了恩師抱恙之事。
她遞來面紙,迭聲無妨,溫柔地說︰「妳一定是個好女孩,老師疼妳,妳也才這麼疼老師。」
我愧疚不已。

我才不是好女孩,過去多少事件、多少險境,我都讓她們太過操心。
恩師老是對我說︰「妳正直,但妳太不會保護自己了。」
去年年底,是我在花蓮的最後一個冬季。

我永遠記得那個寒風徹骨的晚上,時近半夜,恩師來到藥妝店找我。彼此不需言語,她只消一個眼神,我便知她因何而至,頃刻內疚如焚,我心焦得幾要泫然。

她說,她與學校人員在店外等我打烊。
沒多久,下班時間到了。學校人員從恩師的車上下來,跟我幾句寒暄後,她就與我和恩師分道揚鑣。
恩師開車載我回家,在車上與我聊了好久、好久。
她說,就把她當成朋友,她手機是廿四小時開著的。
我啜泣︰「我真的很不孝。」

她說︰「也許十年後,我們再見面,會對以往發生的事情有不同的感受,也許再過十年,如果那時我還活著……」
我立時失聲痛哭,請她別說這種話,老師一定長命百歲的。

對恩師由敬生愛,也因為愛,所以她成了我的軟肋。我不能想像,也不能接受她與死亡扯上關係。
殊不知,原來她的身體早就出了狀況,只是當時的我不明就裡。

嚴冬之後,便是我在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了。我在系主任的霸凌、其他師生的誤解中,一步一步熬到了最終的期末考,拿到畢業證書後,我如期來到台北展開新生活。

起初,工作尚無著落,恩師來信問︰「生活安定下來了嗎?」
我指尖像載了鉛,沉重無已。
我擱在鍵盤上的雙手,總是欲語還休;粉飾難處,漸漸成為我愈來愈擅長的技倆。

那時,她在信中提及暑假在不知不覺過了泰半,我咀嚼著她的文字,神緒恍惚。才脫離學生身分不足一個月,許許多多的這些、那些,竟都如同上輩子那般遙遠了。

台北熱鬧,花蓮靜謐,這是兩個連空氣都截然不同的地方。兩地迥然的步調和顏色,總讓我有種霎時跳躍至另一時空的錯覺,但凡遇見那些兩地皆有的路名或連鎖商店,只覺裡頭彷彿藏了我過去那五載的大學時光,不論悲喜,皆如在眼前,不斷重演。
在花蓮的第五個季節,我始與兩位恩師結下師生緣。

從不論陰晴都坐在教室裡聽她講課,到下課後的談課題、談生活、談人生,偶而受邀前去她的研究室喝下午茶,幾次她們在假日來到藥妝店找我,並等我下班一起晚餐。多少促膝談心,盡在這份亦師亦友的情誼中。

當我遭遇傷害、紙包不住火時,她們第一時間予我擁抱,並一路支持我所有的決定。
那麼痛苦的時刻,我竟也嘗盡了幸福的滋味。

昨晚,學校人員對我說︰「她把妳當女兒,這麼多年來,她頭一次對一個學生這樣,她講一講就提到妳,講一講又提。」
我淚如泉湧,頃刻明白原來有些福氣,是如此的難以承受。
在兩位恩師身上,我懂了恩重如山的真諦。

恩如大自然的風雷雨雪、日月花草,又如杜甫的「潤物細無聲」,是人類耗盡一切,都無法回報的饋贈之恩。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事實上,哪有這般輕易?

我知道,任憑我傾盡所有也回報不了她們的恩深義重。

來台灣唸書後,尤其這兩三年來,我變得愈發敏感、易哭,原以為自己身處異鄉,難免會有脆弱之時,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因為情感的牽絆變多了。

我有了愛,也有了幸福,然而不捨與離愁之苦也一併伴隨而至。
芸芸眾生,有情皆苦,身為凡人,又何以倖免?

因此,不管來台北謀生是規劃了多久的事、我又做好了多少的心理準備,離開她們,如何都是驟然之感,教我措手不及的愛別離。

想當初從香港隻身來台唸書,我了無牽掛,但從花蓮來到台北生活後,我卻有了牽掛。原來,在香港近三十年的歲月,都不及在花蓮的五載光陰令我刻骨銘心,哪怕那五年並非事事順遂,甚至是充滿被深深傷害的挫折和失望,可是,不論經歷多少苦難,能夠遇見兩位恩師,始終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她們是點亮幽暗的一縷光明。

離開茶行後,我搭捷運回到松山的住處。行經松山火車站,即又憶起當年從桃園下飛機後,我就是在這裡乘搭自強號前往花蓮的。
回首來時路,我長髮披肩、笑容滿面,雖然拖著一大一小的行李箱,行囊笨重,但我的腳步無比輕盈。
那年初秋,是我在台灣的第一個季節,滿懷憧憬。

此時此刻,我舉頭望明月,想起完成畢業試的那個晚上,恩師來信與我分享初夏傍晚的月色之美,信末道︰「人浮於世,無處不是江湖,中外皆然。在沉浮中,能夠給自己一個安定的生活,也是一種成就。」
我熱淚盈眶。

天上的月亮模糊得不成輪廓,幸好,我心中尚存另一輪月光,其形狀鮮明,並且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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