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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的聚所

作者:鄭喬 攝影:蘇瑞琴

我坐在地鐵最邊緣座位,頭靠在玻璃隔板上,顧不得自己在公共場所,眼淚撲簌撲簌地掉,只好閉上眼睛,將自己和車廂裡的陌生人隔絕。

小時候我曾在人來人往的超市裡目睹一個身穿制服的人緊握著手機淒慘地流淚。

是什麼讓她無法維持自己的專業身份,當眾哭起來?我產生了無限的惻隱之心。而今,我卻陷入和她一樣的境況。

極力地保持閉目狀態令我眼皮酸澀,我終於禁不住張開眼,趁機掃視四周,探測憐憫的眼光。沒有收穫,我感到些許安慰。

那是個畢業生求職訓練營,打了幾份工後我自覺不再是那個內向膽怯的孩子,便穿戴整齊精神奕奕地前去參加。結果幾個回合的考驗輕易地揭露我的不足。到了下午我已精神恍惚無力逞強,某環節中,一個團員禮貌性問我是否參與演講,我驚懼地搖搖頭,眼角餘光瞥見在一旁執觀察學員之任務的導師正望過來,旋即往筆記本裡迅速記寫什麼。瞬時如遭海浪襲捲,我開始內急,憋了半刻,鼓起勇氣悄聲告知坐在身旁的女孩。她表現活躍,正全心投入,被我一打斷,上下掃了我一眼冷冷地說:「妳去吧。」我意在知會,不料得到許可,彎著背退去,一路感覺身上所穿套裝如多餘的裝備,裝模作樣而毫無用處,白白壓在本已岌岌可危的承受力。

回家的地鐵上我崩潰著,悼念著那艱難建起卻無情倒塌的孱弱自信。我一下被擊回自己最初的原點──在有所前進後,那原點曾讓我後怕,現在卻忽然發現自己並未走遠,根本沒有後怕的資格。回到家我癱在床上久久無法起身,任憑卑劣感侵蝕,整個人如爛泥一灘。

人能從這樣的挫折中起身,從爛泥恢復人形嗎?

薇薇費力抬頭,儘管五官耷拉著,眼眶面頰呈猩紅色,可畢竟是起身了。

這天,她因老闆的一句話而備受打擊。我們聽來那句話無傷大雅,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寬慰,齊心合力將她從消沈的泥沼中拉出。可她除了抗議老闆的不明事理,也抨擊朋友們的勸導。我們不知所措了──安慰打氣招致不滿,跟著怒罵老闆顯得過於虛浮,保持沈默又引得她多心。

紅酒,白酒,伏特加……一杯杯連接上桌。她一口又一口倒入體內,臉色越發通紅,軀體癱軟,和酒精融為一體。朋友看不下去,就要訓責,在旁的另一朋友忙用手肘頂了頂她低聲說:「好不容易肯在人前喝,比在家偷偷喝好。」我不由心驚。

幾年前,薇薇躋身知名企業新秀行列,入職初期栽了一個不小的跟頭,信心跌入谷底。我們曾怕她從此一蹶不振,後見她不斷有所突破才慶幸是自己多慮。

只是薇薇持續飽受失眠困擾。加班加點疲憊不堪,一倒床上卻清醒不已,輾轉反側到天亮的時候漸多,靠著藥物有所改善,可始終沒有好全。她內心深處似乎有個疑神疑鬼的聲音,煽動著她在試用期中戰戰兢兢,度過之後整日為升職焦慮,緊接著又疑心自己將慘遭裁員,草木皆兵,沒有片刻安寧。後來相聚場合她鮮少出現,慢慢地再沒人開口問理由,無非工作或補眠。不再有人不自量力,企圖給她解藥。

這一天是好久以來第一次見面。她胖了一圈,眼睛裡沒有光彩,口不離酒杯,昏昏欲睡地趴在餐桌上。透過玻璃杯看,她如一個黏稠軟呼的團塊,彷彿在為地心引力做宣傳。看著她,我得到了答案。人是可以從爛泥恢復人形,也可變成人形爛泥。

當一個波折入侵身體,滲透脊背,成為我們神經的一部份,人竟能變得如此潦倒嗎?相形之下,霖霖是多麽不同。往往我的眼睛還來不及捕捉她倒下,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彈起,決不陷入糾結,如一個頑強的不倒翁。

她負責的項目出了大岔子,原以為她會垂頭喪氣,卻只聽她聲音洪亮,揮舞著拳頭控訴自己不如意的遭遇。氣勢如虹的怨言來到結尾,霖霖笑逐顏開,面目一新,回歸平靜和愉快。朋友猶豫半刻,抓緊適當的時機提出對事情另一種可能的詮釋,她立刻反彈:「那我管不著!我已經做太多了!」其實朋友也只是盡一個傾聽者回饋誠實感想的仁義,並非真的期待霖霖受到啟發,因為這既不是她首次於一件任務中途退席,也不太可能是最後一次。她新起項目都似「上文」,尾隨而來的是揮手退場之「下文」。

每當如此,她俐落地定罪外界因素,隨即迅速轉身,精神抖擻地尋找下一片天空。這種瀟灑果斷的總結方式強而有力地支持著她,使她事與願違時總能全身而退,從不掉進自我懷疑的折磨。我雖心存疑惑,也不免佩服那實在稀奇的復原力。

我們聽說她被公司辭退的消息時大為震驚,立刻約她商討對策,以助她脫困為己任。然而她聽不了幾句便展現不倒翁老練而麻利地急速立起的功夫,以音量重奪主權,聲淚俱下地辯駁,激動地細數自己的冤屈,把他人予以指摘的開場白都即時阻遏。而一個朋友意志堅定,堅持將自己的想法全無保留地據理表述,霖霖倒默然了下來。朋友的話雖簡明扼要,於她而言恐怕猶如突發的洪水,鋪天蓋地。

世界之大,霖霖終究找到了一條新的路,只是人不再像原本那樣眉飛色舞,情緒高昂,無關緊要的話也能引起她的對號入座,神色恍惚。

我有些看懂了。霖霖的硬派做法並非自信的標誌,它只是一條保全自我形象的捷徑。迅速彈起、歸咎他人皆因不敢面對自己的倒下。而底氣幻滅,她就如失去重心的不倒翁,難以起身。

失敗竟是這般駭人的東西嗎?繞道而行終將逃無可逃,一旦淪陷卻又難以脫身,必然在身上留下觸目的傷疤。它簡直像個神通廣大的怪物,冷酷殘忍地向人伸出魔爪。

然而,我確實見過身上不印著魔爪痕跡的人。

瑞瑞周身彷彿縈繞著奇特的光芒,護著她從不沾染落魄的氣息。往往我們輪流著傾吐碰壁的失意,她即不厭其煩的釋出關懷和體憫,我們分享得意,她便隨之雀躍,使成功者享有更濃烈的喜悅。她始終散發陽光、正向的能量,讓我們沐浴其中,洗卸身上塵土。

比起旁人,瑞瑞擁有的東西其實不多,時代的飛快進步和日新月異並不打亂她的平靜和自己的步伐,他人的成就既不是她的煩惱也不是她的靈感。為生活的輸贏患得患失、忽悲忽喜時,見到她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我有感而發,失敗的痛苦比起來自理想的高度而言,其實更多來自欲壑的深度。我對她很是欽羨。

那一天,我第一次見到她落淚。她出了點事,需要用錢。好在,這是個賺錢方法數之不盡的時代,瑞瑞可拼力去搏。

數度再見,她卻總還在原地,也沒什麼具體的原因。再後來,瑞瑞提起自己將在網上變賣自己的物品,搬去偏僻郊區租屋而住。作為救急之道這無可厚非,可說到長遠之計則像鬼打牆一般,大夥提出像模像樣的方法,當下群情激昂,下回再聚卻還是毫無進展,叫人大為不解。她只是訕訕的,以細弱的聲音承認著有所行動的必要性及各種方案的可行性。慢慢地這件事成了敏感話題,有人不經意提起,瑞瑞就很心虛的樣子。

事情過了大半年,我們得知情況未得好轉卻仍不見她採取行動。而瑞瑞在每況愈下中依然保持著笑容可掬,周身依舊是溫厚的光包裹著她,隔離著她。

我不禁懷疑,一個人從不失敗,可是因為他從不挑戰自己?而當一個突如其來的難題降臨,他早已失卻應戰的意志力。又或者,人會為給自己的能力保留想像空間,無止盡地為自尊留條後路,而永遠不去嘗試。

我曾感服他人的堅強,但漸漸的,我收起自己的羨慕之情。因為抽絲剝繭,並沒有人對生活的挑戰所帶來的精神折磨完全免疫。

芸芸眾生,個人是如此渺小,內心不免時刻翻騰著個無言的需求:證明自己存於世上的正當性。而失敗偏偏揭露我們的破綻和單薄,撼動我們的心安理得,於是為守護成功的面貌我們產出各種招式──或投靠世俗的認證或把守自己的感官,甚至另闢蹊徑,抱著僥倖的心理裝聾作啞。世間的霓虹和內心自發的光芒之間彷彿只能擇一,而無論選擇哪個,結果卻都差強人意。因為無論何種選擇,終究都源自與失敗絕緣的妄念。

想想,人類呱呱墜地,牙牙學語,注定一生都得在犯錯中度過。世界不誠然是個失敗者的聚所嗎?所裡的人互相碰撞、交戰,跨越一個困難又面臨另一個困難,我們卻如同企圖以哭鬧來改變局勢的孩子一樣,企圖以抗拒來扭轉失敗的不可避免性。而越是為此消耗,投入大量心力,我們越感到難以自拔,情願相信這份野心的可實現性,長久地困在永別失敗的虛望裡夢作一個「永遠的成功者」。這項不可能的任務佔據我們的思維,白白擠走原可用於應付困難的精神和體力。

或許,真正的難關,在於停止鑽研自己究竟是不是失敗者,而著手探究自己屬於什麼類型的失敗者,繼而對症下藥,穩步前行,才是硬道理。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四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