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深
作者:鄭亦芩 攝影:嚴寒
清晨,搭上第一班南返的客運,半年多才回家,這是升上大學後待在北城最久的一段日子。
六點多的陽光被厚重雲層擋住,天色尚暗,窗外起了大霧,似乎從未在北城見過這樣的景象,車過淡水河,我用指尖在窗上畫圓,畫河的輪廓,然後開始畫起自己的雙眼,就這樣直直盯著殘留窗上的形狀,想起不久前去美術館看展,父撥了通電話給我,我在館內長廊中壓低音量,告訴他這週我會回去,再三強調不必接我。掛斷電話,走進黑暗的展室,那場展必須用特定品牌的手機開啟互動,我站在只剩呼吸聲的空間裡,突然發現我總是無話可說,對自己,對父亦然。
父是戰後出生的嬰兒潮,對疼痛教育十分信崇,幼時,我不只因課業挨打,也常因不午睡挨打,記憶裏我朝窗側臥,父拉開門簾看見我的小動作,問我正在做什麼,我起身跑向他,拿著小梳子想替他梳髮,他拿走我的梳子,只留下一個巴掌與錯愕的我。我看著父離開,轉身躺回床上,緩慢地鑽進被單裡,疼痛蔓延,自此再也不曾輕易靠近父。
那天在美術館的暗室裡站了好久,徹底成為盲者,眼凝固成彈珠陷進皮膚,我像被父罰站的小孩,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彈珠滾出眼窩,冷冽,貼著兩頰向下落、向下落。離開美術館時,陽光很烈,我被一層細細的霧裹住,一步一步返回租屋處,霧在身後拖成一條龐大的尾,風一吹就散。
突然打了冷顫,看了眼窗外稀疏車流,耳機裡反覆撥放鄭興〈台北下的雨〉,濕氣席捲全身,車子忽然急剎,我撞上前面椅背,抵住椅背的指節發疼,嗡咿。想起在北城曾碰到兩次地震,其中一次是在捷運上,手機警報震動、車廂瀰漫茫然氣息,父幾分鐘後來電,我笑著說沒感受到晃動就草率平息了;另一次是在租屋處,我窩在滑輪椅上看書,被明顯的震動驚得站到門邊,聽著門外動靜準備隨時出走,但晃動很快平息,父又來電,我們簡單對話後結束通話,我又窩回椅子上,卻很難止住心中的不安。
小時候很害怕地震,看完〈唐山大地震〉後對情節完全模糊,只記得一對姐弟被困在石堆下,他們的母親絕望地哭,像末日,電影色調昏暗森氣,往後一旦噩夢來襲,我的眼前總浮現那樣低落的景。
清明連假時,我南返掃墓,拿著幾疊墓紙和父一起走去墓地。堂姊替爺爺的墓碑刷上金字,幾炷香上飄著的細煙往灰濛的天去,燒完的香灰脆弱地向下落,像臥室的老衣櫃門板掉下的木屑碎渣,我常看著門板上久遠卻依舊清晰的字,是爺爺生前寫上的五個孩子的姓名,我總會用手輕輕摸過它們,停在父的姓名上,想著父當時替我取名時的心情,是不是和爺爺當年替他取名時一樣,這種好奇壓在心底,父從不願與我詳談關於我的一切。
窗外大霧依舊,車駛過的路邊立了一個藍色標誌,寫著「多霧路段/小心駕駛」,好幾年前的冬天,父載著全家上山看日出,路邊也有這種告示,那天凌晨我們搭著小巴士往林子深處駛去,巴士裡亮著幾盞暗綠色小燈,我把雙手摀在眉上,看向爬滿白霧的窗外,卻什麼都看不清。
我閉上眼,暗自希望睜眼後就能抵達原鄉。恍惚中發覺有光照在身上,陽光從霧的後方透刺,氣溫上升,我深呼吸,隱約記起八九歲時,父走近熟睡的我,用手背抵住我的前額,喃喃一句「燒退了」,我半夢半醒間睜眼,是對父的凝視最深的印象。鑿取記憶,我從未仔細端詳父的五官,他說直視一個人太冒昧,讓人反感。
父把自己活成一場霧,他不讓別人輕易走進,也從不輕易走進任何人,每每與他對坐,我總慎重揀選話題,最後仍以沉默作結。父和我之間像隔著好多團白霧,我不懂他,但總反覆嘗試走近他。
客運顛簸向前,我皺起眉回憶,十三歲前我每年都寫卡片給父,他總是淡淡地笑,沒有任何表示,後來我總以為他把卡片丟了,再也不送他卡片。某日,父讓我替他拿印章,我翻找了他房中的木桌抽屜,一沓斑斕且大小不一的紙疊得整齊,鎮紙壓在上方,放在第一張的A4白紙上,父用工整的筆跡寫著我的名字。
我在迷糊中睡去,夢裡我寫信給父,「親」的字跡若隱若現,我用指腹搓揉「親」字,每重複一次就有霧向我湧來,我被一層層灰白的霧裹住,指腹發燙,筆跡仍在紙上,父突然從霧裡出現,走向我,他用沙啞的聲音喚我,我努力瞇起眼,嘗試看清楚他的模樣,卻只看見他的輪廓漸近,又似影子般消逝。
清醒時霧已散去,天色清朗,我緊閉雙唇,景物劃過眼角後不見,我未能仔細描摹北城面貌,只大抵望見城的眼,緩慢撥開厚重的霧,遙遙地朝南方遠眺。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五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