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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換掉的記憶

作者:文影一方 攝影:蘇瑞琴

10年前的記憶,悄悄被換掉了。

這幾乎是某種都市傳說,關於我的 10年前不是2000年,而是2012年。 10年前,我所認知的 10年前,那是一個個混沌並且碎散的片段。

記得我第一次走進火車站時,人群如蛇龍,鑽過一柱又一柱。在一片陰影裡,他們疊擠在懸崖前,像是在排隊,等著躍進鐵軌,被火車疾駛給碾碎,等,血肉模糊。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我有一種感覺,在那陰森的地下隧道裡,第一次見到沒有防護的月台,和鐵軌枕木上那些銳利不規則的碎石,我覺得那肯定是某種誘惑,推人落下,像一種衝動。而當我搭上火車,從搖晃的窗外望,看見那一整排風景從窗射進,迅速移動時,我感到了一種搖擺無根的不安。那片光景,被整個陌生的景物所圍繞的光景,像是被扔到了郊外,一個人在施工工地和閃爍的紅綠燈前遊蕩,似乎無論哪個方向都是錯的,一種對無邊無際的恐懼。

然後我的記憶突然斷掉了,稱斷不合適,更像是剪接,彷彿不同片段的底片接合在一塊,在放映機理流暢自然地播放,觀眾不覺一絲不協調,我也一樣。

站在某片草地上,地點位置不明,時間也不明。記得那次露營,我們在一個下雨的深夜,所有人迅速地跑出篷外,拔釘,抱帳篷底座,連同一整家的家當,我們像一隻合體的巨獸,頂著越發熾烈的雨,朝著父親的手指方向奔去。我摔倒了嗎?我的腳底是否和沾了泥土?我的頭髮是否淋濕了?跌宕的過程變得像摘下了眼鏡一般,模糊;色塊與色塊碰撞,我只記得開始和結束。最後我們來到了一個像體育館的場所,一座工廠的陰暗處,空曠,潮濕,磨石子地上積了些泥水,我們就在這丟下帳篷,望著周圍,工廠只有幾人,我們佔據了這片區域。秘密基地,我想到,有一種孩子獨有的興奮。然後在雨聲中,被抹去了氣息與方位,似乎無盡地延長的夜晚裡,我睏進去了。待陽光灑入帳篷內,才被那躁動的蟲鳴吵醒,像收音機,收訊不良的顆粒狀砂礫噪音,我赫然發現這座工廠擠滿了帳篷。

父親側身笑著說,昨晚就像是移動城堡一樣,真刺激。我說,是啊。話說昨晚有這麼多人嗎?他說,有啊,在陰影裡而已,昨晚就一堆帳篷了,你沒看見嗎?後來我還發現,那不是一座工廠,似乎是本來就給帳篷搭建的遮雨區。我感到疑惑,我所見的與事實有所出入,究竟是年紀小,看錯很正常,豐富的想像和情緒扭曲了記憶畫面,又或者; 10年過長,長到足以稀釋畫面,暈開了細節,添入了夢,揉合了不存在的事物?我當時只是摸了摸頭,接受了,並未細想。

鏡頭拉得更近一些,失焦、再對焦在自小熟悉的城市裡。我記得那些天,時間被拉得極長,感覺一整個月似乎從來沒出過門,色彩還總是陳舊,像是破到無法再撕得更碎的衣布。窗外的天空金黃色澤,阿嬤家 裡盡是泛黃的舊物。待在她家的那些天,總是被裹在堆滿俗艷色彩的大花衣服、棉被、床單堆裡,好似溺在香水味和老人味的房間,喘不過氣。阿嬤總是打開電視,抓著我和哥哥黏在一塊像一顆半融的方糖,電視中播放著踢踏舞;她站起身,用顫巍巍的身軀搖擺,腳底來回磨擦,又踢又收,弄出刺耳的鐵蹄聲聲,嗒嗒嗒。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現在回望,覺得有些窒息,時間彷彿無盡爬升的樓梯,逃不掉,但卻又不是純粹的厭惡,閃爍著童年的黃褐。多像小時候的午後,身子趴在床上,陷入凌亂的床單裡,有點呼吸困難,但不討厭;陽光以一種高飽和度的暖色籠罩,容易讓人逐漸沉陷的光景著迷而昏沉,進而沉入夢鄉。

某天,看著日曆上那距離2000年已經過了23年的夏季,我突然意識到,10年前,記憶驀然被換掉了。掏盡腦海,空洞得說不出話,類嬰兒般詞窮,又像第一次溺水,令人無所適從。不知何時被悄悄置換成了,全景式、解析度高的座標一樣,分毫不差地烙印在Google地圖上。

10年前?我一直認為 10年是個龐大的時間長度,比我生命更早,是上一代,父輩們才會提起的字眼。現在它闖進來了,惡意、毫不留情地嘲笑。 10年前的我已經可以輕易辨晰,畫面,細節,氣味,恰如某塊純黑墓碑上的名字,雖然腐蝕得厲害,依舊摸得出來,是那麼地,無可置疑的字跡。

才不過 10年,突然發現自己變得蒼老,階段性地在某個瞬間,陳累了數年的積累,突然意識到真相,情緒一下子如雪崩落,那緊繃著的皮囊瞬間鬆弛。

至今我還在懷疑, 10年前的時代真的不是某種玩笑嗎?把2000年的回憶置換成2012年,如此巨大的鴻溝,實在無法接受。當自我對聊,聊到 10年前時,腦子會不經意說成一段遙遠的記憶,會說起那個下午,炎夏的白光敞亮地浸透整條巷,我站在巷子發熱的柏油路中央,瞇著眼,望著前方扭曲而模糊的景象,彷彿它們從未清晰過,一直如此。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五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