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於我
作者:鄭喬
※ ※ ※
「你為什麼選我跟你一起呢?」理著櫻桃小丸子髮型的她問我。見她一臉期待,我壓下胸口的翻攪感,咬住唇,只在心中作答:因為沒有別的選擇。
國小二年級,她和我同為插班生,在教室裡同為無固定好友之天涯淪落人,她的境況更糟,中英文程度趨近零,屬於開得了口卻說不出話的沈默者。報到當天,她獨坐在位子上,臉色緊繃蒼白,我首次看到轉學生的可憐相,內心顯現無比羞愧。
按先來後到之理,我原能抬頭挺胸、擺老資格,可我自己在班上都尚未站穩腳跟,面對陌生的一切仍時時提心吊膽;這會兒,反而被她的一句話弄得一愣一愣的──她何時練就了一口流利的中文?遭到後浪反撲,原來叫人驚愕又惱怒。
那天,老師交付我去文具室取釘書機,並允許我擇友同行──初次被委以重任,還被看作交友廣闊的孩子。雙重升格的光榮摻雜著無措,我點名她,竊喜還有這麼個說過幾句話的同學,才逃過了交白卷的難堪。「提攜後輩」的懸念揣在胸口的野心如用小叮噹的放大燈,照出來巨大影子,顫顫巍巍。
之後殘留在記憶中的惟有那情景:倆人站定在樓梯口,她問完問題,靜待我吹一陣燃起友誼的東風,我卻如遭逼問,緊閉雙唇。我寧可孤獨度日,也不願和她組成一對密友,簡直像個邊緣人大會似的,自曝其短。「沒什麼啊。」我終究沒有屈駕,去收穫自己深深渴望的友誼。
※ ※ ※
我想,內疚是因為她畢竟不是壞人。一個人只要沒有害人,就不該被拒之門外吧?所以在冷靜下來之後自省,伺機逮住下一個示好的機會,彌補先前的不耐。然而往往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她的畏縮樣又把我惹火。
「培訓師剛才好像生氣了?應該是我做得太差,我果然不行……。」職業集訓課堂結束後,從會議室蹣跚而出的她失落地說道。
我正為自己又一次地在受訓時形同隱形人、無所作為而沮喪,聽了她的話,不屑的語氣從口中飛竄而出:「管他那麼多!他生氣一定代表你沒做好嗎?」從自己起起伏伏的肩膀中可以判定,我必是面目猙獰。空氣靜寂,所有人都看向他方。我又搞砸了。
專業考試前幾週,她緊張地探詢我是否已著手準備,我一點頭,她便垮下臉來;考前衝刺課中,我不過答對了老師的一個提問,下課後她便趕到我跟前來,慘兮兮地問道:「你是不是蠻聰明的?」我始料未及,無言以對。她當作默認,低下頭連連嘆氣。她頭上似有觸角,警惕著任何明朗的東西懸著。
那段時間,我對工作有諸多期望,卻一再碰壁,有苦說不出,另一同事偏偏處處得志,身邊總圍繞著貴人,步步走邁向更光明處。我參不透其中奧秘,即鉅細彌遺地分析機會不均、管理漏洞等等問題,總之,全是對制度的不服。
「培訓師好像生氣了?」
她那驚弓之鳥狀竟引起我內心呼應,為他人的成功而遺憾的小人之心觸動了我體內某個沈睡的聲音。在驚詫和恥辱的雙重刺激下,我暴露了自己情商的極限。
我次次鐵下心疏遠她,卻又次次折返回來,論工作的苦悶和瑣碎的煩惱,她是最佳的知音。我一再回到她的身邊,痛恨著她的不成器 。
※ ※ ※
我再與無法負荷,決意離開,其一出路是調換部門。鎖定之處有個舊識,她曾與我屬同部門,當年因與主管不合,加之其他緣故,傷痕累累地調離,最後的幾次交流中,哪怕去處已定,她仍是滿身怨氣,義憤填膺地數落著團隊的種種不是。對於初來乍到、心懷憧憬的我,那是一道難捱的關隘,我少不得掙扎著點出團隊的個別好處,遇敵一般。她聽了,愈發犀利地剖析團隊的弊端癥結,俯瞰析理的姿態在我心裡留下了一道陰影,仿彿我後知後覺,幡然醒悟。
在電腦前猶豫了許久才敲了敲她,探詢她所在部門之事,她提議立刻面談。
會議室裡,我敘述著自己的遭遇,鬱鬱不得志的悲哀和狼狽襲捲而來,聲音漸弱。想想,當年她身上也出現過相似窘態,她是過來人,我又何需詳述至此。
她說:「現在重點有幾個,你人生中究竟最看重什麼?」她抬著下顎,眼神睥睨,提出一連串道理,至深至淺,至大至小,延伸至我人生的邊邊角角,連珠炮式的盤問和批判,把我不斷縮小、縮小,退化成犯錯的國小學生,再退化成無能的嬰兒,我只有聆聽、受訓的份,趁著她喘息間隙,我試圖結束談話,卻總徒勞,她仍舊在那兒滔滔不絕。後來,她忽而說停就停,嚥嚥口水,瞅過來冷冷說道:「所以我當年怎麽說來著?」
我逃回座位。起初原不過是佇立在交叉路口的忐忑,現在簡直如陷入萬丈深淵,她沈痛的態度令我根本地質疑起自己來,排山倒海的慌恐,不禁打開聊天視窗,往鍵盤上敲打:「非常謝謝妳的幫助,我受益良多……」。
全身只有股衝動,拜倒在其權威之下承其庇護。我哪裡還有餘力察覺到,這場景似曾相似──我不也曾對誰,擺過怒喝其不爭的姿態嗎?而當時,刺激我的神經的根源,又何曾是對方。
※ ※ ※
我始終沒有跟隨她,儘管她讓我感到安全,儘管在她的羽翼下我的羽翼漸豐。
「他的從容不迫,散發著自信,我是買帳了,你呢?」面試結束後,她詢問我的意見,目光炯炯,像尋到寶似的。我愣住,回想應徵者的業務演示,刻意的隨性,滿溢著做戲的鑿痕,反而顯得缺乏誠意。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也覺得不錯。」
她望了望我,柔聲道:「招進來的人是在妳底下做事的,所以妳喜歡更重要。」
我堅持原話,以免坐實了口是心非的嫌疑。
在現實趕不上口號的辦公室裡做不足數月,我已染上一身瘴氣,與她共事後才重獲信心,了解無論業務或人事難題皆有解方。她的提案總像曙光,明確又那樣理所當然,一下襯托出其他主管的無所作為和蹣跚無能。更難得的是,她的想法與我心中所想總是不謀而合,對於多屬異類、離群的我而言,知己之感中還帶著命定之感,我確信她是我的伯樂,我學習的方向。我惶惶然地跟隨其後,深怕掉隊,錯失出人頭地的機會。
有一回,討論業務時談及某部我喜歡的電影,見她眉頭微皺,我當機立斷地斷了話頭,調轉話鋒。她臉上倒是浮現了一絲錯愕。在她面前,我絕不冒一丁點險。
辦公室人事變動大,幾乎一年到頭地招人,最後,我沒表達自己真正中意的應徵者另有其人。雖存著遲疑,我哪裡擔得起犯錯之險,在我心裡再沒有比她更可靠的了,以至於得知她離職時,我只覺天塌下來。後來我與新進人員相處不睦,不由懊惱,若她還在,這些問題必定輕易能解。這也是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遇到任何大小問題時的本能反應,它像一個信仰,支撐我的理想,拖住我的腳步。
※ ※ ※
為寫這篇回憶,我跨越重重自尊,卸下層層防備,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卻記憶猶新,而今能以觀看者的角度體察其原因,感受歲月帶來的洗練,實屬痛快。
人與人之間多麼不同,有一點卻相通,我們在他人身上所見的,總是自己的倒影。若以相處時間計,生活中絕大部分的人僅為過客,細細想去,其中個別卻扮演著映照出我們內心的角色,將其串連,便能窺探到自己都不曾察覺過的的秘密──如數個「她」連起來描繪出我自信的匱乏,遇到難題時,卻總回回偏離現實,錯過成長的契機的模樣。
在他人的生命中,我們同樣充作倒影。那天,我本已對她打出:「非常謝謝妳的幫助,我受益良多」,卻在最後時刻靠著僅存的一點心智按下刪除鍵。至今我仍感激那微小的力量,讓我懸崖勒馬,不做起舞的影子。爾後幾天,我心中直為那場交談翻湧著激烈的悔恨,如今悔恨已淡,我才有了餘力看見,那場談話實則如何逼得我緊鎖的心門裂開一條縫,讓閉塞的力量得以流動、運作,化作改變的動力──我收回了目光,不再遍尋安放責任的「影子」,以自己的雙腳步步前行。
怨恨若是基於匱乏,盡忠恐怕亦然,我曾堅信無「她」帶領將難以展翅,摸爬滾打多年後再回頭看,卻驚覺,儘管途中遭逢五關六將,在無所依賴之下,我的羽翼實則仍然以料想之外的形式豐滿,與「她」再有緣聚頭時,也將不再僅是她隨行的影子。
我們終能和影子分離嗎,抑或,影子注定隨形,過去、未來,「她」於我如是,我於「她」亦然?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六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