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隨筆
作者:向明 攝影:顏艾琳
I
時近 5月端陽,天氣越來越熱是應該很正常的現象!熱得賣冷氣機的笑逐顏開;熱得發電廠因供電源頭不穩,頻頻跳機而膽戰心驚;氣溫熱再加上政治不穩定發高燒,甚而在國會殿堂群聚鬥毆,而學生子又逢上競逐躍入龍門的烤季,這個夏天真是熱得異常,有如現代詩人兼名現代畫家羅青早年所作的一首詩一樣,具異色誇張的恐怖形容。
他這首名為〈高壓危險〉的短詩四行如下:
一個穿火紅熱褲的女郎
在一旁必必剝剝的燃燒而過
流盪的影子投在電線桿上
溶化成「高壓危險」四個紅字 (羅青,〈高壓危險〉)
處在像這樣高壓電般的危險天氣,有錢有閒的都跑到遠方的高山或海濱避暑去了,再走不動的也會躲在冷氣房中,或泡在百貨公司的咖啡屋去享受下午茶;至於像我這樣一個早己老得、貧得走動不得的老頭,就只能窩居這山溝,靠著一架老舊的大同電扇,學著宋朝女詩人朱淑貞所謂的「要涼更著好詩催」的阿Q式消暑方法過日子了!
不過 !說句老實話,再好的詩也絕 對不會冷若冰霜吧?朱淑貞大概是因良人戀棧官場,而令她獨守空閨,孤單寂寞得熱昏頭了吧!具有「風、雅、頌」高端質數的詩,那有會令人涼爽冷靜的本性?還是我太老,不懂得什麼叫做超感享受吧?不知道現正 誇的人與機器配種而生的Al機器人,遇此熱度或熱量會有怎麼樣的表現?也會說幾句像人樣的話嗎!
II
其實現在真正抄熱得令人超恐慌的,才正是這種據說無所不能的所謂AI機器人,要它對酷暑的熱天幫上一點降溫的效果那真是小菜一碟。只要一個指令,它會把極地的冰凍照樣搬上你的客廳;它可以將摧枯拉朽的狂風引進周遭,趕走赤熱。聽說它的聰明度已可代替一些不肖者,寫出比人寫得更高明的學位論文。至於在工業生產的裝配線上所用的機械手,早己見怪不怪的在全世界各地使用,這些永不罷工,也不要求加薪的黑手,恐將使得好些人將沒有頭路,這才是令人耽心!
早在 330多年前寫「格列佛遊記」出名的英國作家史維夫特(Jonathan Swift)即曾預言將有一種機器,可以使蠢才在沒有天份相助,也無須深研語意的情形下,寫出哲學、詩、政治、法律、數學和神學的書來,現在出現的AI機器人恐怕就是史維夫特所預言的那種怪物!
最近我有一首小詩〈竹要說話〉如此寫著:
狂風呀 !
你會來將我攔腰一截嗎?
這將是
令我最傷痛的一件事
因為從此
我將不再可能正直!(向明,〈竹要說話〉)
好心而又懂得如何將文字化成Al作成畫面的女詩人郭至卿,她將我寫的這首詩作出的表現成果,使我大吃一驚。居然真的將風行草偃的場景活生生的列出一大串,顯出不再正直和不可能再有堂堂正正的立姿的實景,不得不相信人將自己的智慧移植到冷冰冰的機器上,會產生出如此活生生和熱哄哄的立體效果!
III
每次收到多彩豐盈的「WAVES生活潮藝文誌」, 拆開先睹為快的老妻總會在看至半途,突然抬頭問我一句,怎麼老是將詩和詩人有關的信息,介紹佔這麼多的篇幅,這又不是詩刊或詩報?其實老妻己 80多歲,且失智多年,全靠葯物和外勞在維持她清醒,始沒有繼續惡化。她能這樣一問表示她尚能分辨得出一些情況的差異,我心竊喜。但我總得向她解釋一番,說出可以讓她釋懷的道理。
我對她說早年我們寫詩那時候,除了寫詩的人自己典當財物換錢 辦詩刊,發表自己的詩以外,文壇幾乎沒有人會鳥我們這些所謂現代詩人。他們說你們把不通順的散文 拆散分行排列,便是所謂的詩;我們看都看不懂,那還能去評論好壞。所以當年的詩刊上除了詩以外,詩的評論介紹文字可說極少極少。也不敢大膽的自己捧自己的文章。
我們藍星詩社自創社開始,別的規定宣言全沒有,卻有一不成文的約束;社內同仁絕對不可自相抬舉捧喝,假如感到不能相容共處,去留脫離可隨意自行選擇,但藍星這幾個老夥伴卻一直苦守這些看不到的自我約束,一直到一個個相繼老去。
然而也有文學藝術以外的綜合雜誌,卻不但發表新詩,也評介新詩,像早年老版畫家朱嘯秋先生所 辦的一本雜誌便取名叫《詩.散文.木刻》仿法國詩刊的 6開大版本,內容豐富,厚實得想買來收藏;另外還有 1970年代風行的一本綜合性文化論述《文星》雜誌,我們藍星詩社便應邀每期在上面提供一整版的「地平線詩選」作品。後來大陸的朦 朧詩出現,文星也邀請余光中等作了綜合性的評介,顯出他們對現代詩的尊重。
另外我也對老妻強調,我認為一切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都是「詩」的。當作品到達那一境界時,它所傳達出來的意義,己經不止是作品形式上的情境;形式只是一種媒介,透過媒介所透露的形上意義,才是作品所要表達的真意,所以海明威的許多作品很多人都認為己達詩的境界,雖然他是以小說的形式表達。卡繆的作品《西齊弗的神話》根本就是一篇以小說寫成的長詩。貝多芬、莫札特、蕭邦的音樂,梵高、畢卡索的畫作,羅丹、亨利摩爾的彫塑,這些各類偉大藝術家的創作境界,無一不是表達出如詩的弦外之音!這就沒有什麼分別心可言的了。
IV
自從整個世界進入所謂後現代狀況以後,文學藝術的所謂「多元」或「跨界」表現己經非常倚重在各方面強調,實際上我們少數這幾個寫詩的早己在不聲不響的作著這 種實驗,只是根本不曉得這己是詩進入一種另類改變的萌芽階段。
猶憶上世紀1970年代初,我和鬼才詩人白靈都在耕莘寫作班傳授新詩的種種知識,偶然看到一個國際知名的某國詩人來台講學,他在文章中強調:詩不應一直靜態的藏在文字的書冊中,這樣可能就會永遠不見天日,尤其當進步的詩被外在偏見所阻滯時,詩將更是一個無人理睬的棄兒!所以詩應從靜態走入動態,走入群眾或舞台,我們一聽非常有道理,這可能是傳說中詩將亡的危機,唯一解救的良方。鬼點子特多的白靈便立即想出一個「詩的聲光」的點子,他要讓大家看到,詩也可以活神活現的出現在大家面前。
詩要有聲有色的立體呈現,除了要有一可供活動的舞台外,更要有擅長表演並懂得詩的質素的演員,前者耕莘文教院有現成的表演場地可以提供,但要會表演出詩的神情的人就難了。
但似乎沒有什麼難度可以考倒鬼精靈的白靈,有一天己接近詩的聲光快要推出的時候,我在舞台的一角,看到一個年輕人蹲在那裡,嘴中入神的在唸唸有詞 。我走近問他在唸什麼,他回答說:「我在背念詩呀!」我大吃一驚,會有這麼認真的年青人來為我們未知的詩演出作準備?
結果我們除在耕莘的場地演出一場,還應邀在台大的視聽教育館也演出,前者是我的詩〈午夜聽蛙〉,每句以「非」字起頭的反諷詩卅六行;後者是洛夫的詩〈過辛亥隧道〉演出的那個年輕人竟然是空軍大鵬京劇團的小大鵬年輕武生,武生的摔、滾、跑、跳以及矮子功等動作均受過嚴格訓練,竟然成為這兩首詩順利演出的基本底氣。這次詩的動態演出,當然出乎意外的叫好,甚至欲罷不能!胡適之先生曾說自古成功靠嘗試,果真是非常有道理的。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六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