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覺馨香已滿襟
作者：利志華
自去年年底籌備婚事以來，許瀞元已數不清第幾次跟男友吵架。
婚期逼近，她心煩不已。這時，她那九十四歲的曾祖母突然要求回瑞穗的老厝養老，家中所有長輩惟恐她在鄉下得不到最好的醫療照顧，皆以她高齡之虞，全體反對。
偏偏無人能敵曾祖母的獨斷獨行，—過年後，有天她趁管家阿秀外出買菜，覷定長孫家中空無一人的時機，逕自收拾行裝，獨自去台北車站買了火車票回瑞穗。此舉掀起一場家族風暴，瀞元的大伯盡速安排阿秀去瑞穗照顧老人家，長輩們在旁喋喋不休，卻是沒計奈何，到頭來都只能對曾祖母妥協。
「總不能把阿嬤五花大綁押回台北吧？阿秀都做十幾年了，真出什麼事，她也知道隨機應變，安啦。」
傍晚，當許瀞元的父母坐在沙發談論著老人家時，她正站在冷風颯颯的陽台上講電話。好不容易聽完男友媽媽對她的婚紗發表完第六次意見後，她掛了電話，望向聳立在橘色夕照中的台北101，她深深吸了口涼氣，遂回頭跟父母自告奮勇，以孝親為由，立即前往瑞穗照顧曾祖母。
許父反對，許母卻道︰「就當是預習照顧公婆的起居好了，阿嬤不是偶爾要坐輪椅嗎？親家母也一樣。就讓元元去吧，反正她在家閒著也是閒著。」
許父覺得有道理，於是同意了。
許瀞元精通中、英、日三語，是位專職翻譯的自由業者，但父母總認為她在家遊手好閒，更認定她無法靠接案養活自己。是以從研究所畢業後就一直催婚，怎奈她整天宅在家，連談戀愛的對象都沒有，到了三十歲，父母乾脆逼她去相親，也不再對她好言相勸了，一味惡言惡語，終於逼得她就範，幾個回合下來，才相中一位長她八歲的外科醫生。
瀞元三十一歲，與醫生以結婚為目的交往了大半年後，雙方父母達成共識，決定趕在她三十二歲的生日前結婚，盼望來年就能添丁。
朋友們都說她當六月新娘最浪漫不過了，又都說她嫁得好，羨慕她成為醫生娘。而她，也嘗試讓自己對結婚這件事懷抱多些溫暖的期待，但不知是否今年的寒流持續太久，任她穿再厚，仍冷得簌簌發抖，好像……連對未來的憧憬都凍成了冰，她感覺自己動彈不得，令她有點惶惶然。
「天寒地凍的，妳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該不會逃婚了吧？」
當許瀞元抵達老厝，阿秀才給她開了門，她便聽見曾祖母中氣十足的嗓音。只見她老人家端坐客廳的藤椅上，笑開了滿臉的皺紋，面色紅潤，姿態從容。
相比早在五年前因中風和失智而必須住進療養院的祖父，曾祖母當真硬朗得不可思議。瀞元安心不已，立刻如兒時那般蹲在她膝前，撒嬌著要多陪伴她老人家，故意忽視她方才令人心驚膽顫的調侃。
她只是要喘口氣，不是逃婚……待在台北太煩了，她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她努力說服自己，如同父母不停洗腦她那樣，她這年紀再不嫁，就再也找不到像醫生這麼優秀的結婚對象了。
曾祖母微笑，撫摸瀞元烏亮的長髮，然後吩咐阿秀給她煮乾麵。
「阿祖，妳還記得我喜歡吃乾麵啊？」瀞元心頭一暖，彎唇甜笑。
自她出生起，父母便跟隨祖父待在中國經商，在她上了研究所後才把皮鞋工廠賣了，提早返台退休，一家團圓。因此，她長年寓居大伯家，與曾祖母生活了二十幾年；如今，將近十年過去了，祖父已不認得她這孫女，曾祖母卻依舊記得她的飲食喜好，著實令人感動。
「我記得妳愛吃乾麵，有什麼好歡喜的？妳自己要記得啊，以前妳白白胖胖多好看，現在太瘦了，過年看妳也沒吃多少東西，妳這樣不行。」曾祖母搖頭。
「阿祖，我穿這麼厚，妳還能看出我瘦了？」瀞元嬉皮笑臉，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羽絨服，掩蓋幾要溢出眼底的心虛，藏起自訂婚以來就食慾不振的事實。
曾祖母輕易看穿她的顧左右而言他，僅挑了挑花白的眉毛，反問︰「我幾歲的人了？金睛火眼，還有什麼東西看不出來？」並非她倚老賣老自以為是，在這僅住三人的透天厝裡，儘管她膝蓋不好，只能待在一樓起居活動，仍看出長待二樓工作的曾孫女偶爾流露出的落寞神色。
心事重重，毫無一絲即將成為新娘子的喜悅。
她不動聲色，只關心瀞元的翻譯工作，在了解過她的工作型態及薪水後，竟忿忿不平地說︰「妳爸媽老說妳在家很閒，我看哪裡閒了？又嫌妳賺不了幾個錢，我聽他們在放屁！吃飽撐著黑白講。」
瀞元忍俊不禁，想不到曾祖母這麼挺她。轉念想起自己來老厝都快半個月了，卻只顧著工作，完全沒盡孝，她心生愧疚，於是提議︰「阿祖，我這兩天會把手上這本書弄好，下禮拜三，我帶妳和阿秀去泡紅葉溫泉好不好？」
曾祖母聞言叫好，瀞元見她老人家開心，趕緊上網找包車服務，準備讓阿祖舒舒服服地玩一天。
禮拜三，曾祖孫倆偕阿秀一起乘坐包車來到紅葉溫泉泡湯，然後到預訂的小木屋休息，一起坐在榻榻米上吃午餐。飯後，老人家坐在床上喝熱茶，阿秀出去散步，瀞元則幫忙收拾阿祖替換過的衣物。
忽然，瀞元摸到有什麼硬硬的，從棉襖的暗袋裡找到一張護貝過的老照片。
照片中，一對男女並肩端坐在舊式照相館的佈景前。男人身穿西裝，豐神俊朗，眉宇間盡顯貴氣；女人一襲碎花洋裝，容顏姣美，端莊優雅，其五官酷似瀞元，叫人一瞧便知伊人乃曾祖母是也。
瀞元曾聽聞曾祖父是著名的美男子，當下便以為這是曾祖父母的合照，但當她翻看背面，鐵畫銀鉤映入眼簾的那刻，上面卻寫著︰蘇淮、林鳳英，攝於一九六三年十月初六。
十月初六是曾祖母林鳳英的壽辰，也是家族中最重要的日子。
「阿祖，蘇淮是誰？」她拎著照片走到床邊，難掩好奇。
「他是我終身不能忘的人。」
即使阿祖已屆桑榆晚景，容色不復芳華錦繡，但在緬懷之際，她眼眸仍煥發宛如少女的似水柔情，這是任憑歲月如何流轉都沖蝕不去的繾綣情深。
林鳳英看著曾孫女一瞬瞪圓的眼睛，笑著拍拍身旁的位置，說︰「原本就想拿這張照片來給妳說個故事，竟然先被妳翻出來了。來吧，坐阿祖旁邊。」
瀞元乖乖坐下，林鳳英伸手取過照片，瞇眼凝視因老花而顯得模糊的這抹韶光，頓感舊事如天遠，千絲萬縷俱作逝水東流。然而，她嘴角始終含笑，首次對人娓娓道盡照片裡的聚散與悲歡。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七、八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