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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投溫泉

作者:田池晶

空氣中混著濃濃硫磺味,彷彿可以看見氣體如蛇行般緩慢滑動, 4月正午的街上連半個人影都不見。抬頭一看,往新北投的捷運還要 8分多鐘才到,天啊!有夠浪費時間的!混著雜訊的歌曲音源現在來到我側後方,餘光瞄得到,正和著隨身收音機大分貝唱著那卡西的歐吉桑坐到長椅上,捲起吊嘎露出肚皮,一派悠閒的模樣;而我呢,還沒到姑姑家卻已是滿心的不耐。

等了好久,終於看見列車像樹懶般東聞聞西嗅嗅地以極緩慢的速度爬過來,彷彿要了它的命似的噓了一大口氣後,才以極緩慢的速度打開車廂門。歐吉桑和那卡西 閒步進車廂後又過了好久,車還是不動,樹懶似乎張著嘴巴睡著了。不是捷運嗎?要是剛才在北投出站用走的,現在一定已經走到新北投了吧!就在我的耐心用光,差一步就要踏出車廂時,列車關門,緩緩啟程。

早上跟平常一樣在馬桶上半夢半醒刷著牙,突然發生地震,像搖泡沫紅茶般晃動強烈的程度,把我迅速從朦朧睡意中拉出,拔腿直奔餐桌底下,手機不停震動傳送 7級強震警報,捷運也因此而停駛。一陣慌亂,在不同app之間連環轉換,為了不要遲到,一心只想快點找出抵達公司的方式。搭上Uber,幾乎在上班的前一刻趕到公司所在的大廈,從外面就可以看見電梯口被姍姍來遲,一臉焦躁的上班族擠得水泄不通,不管如何還是會遲到,不如先去買早餐好了。

來到每天早上賣飯糰的攤位前,才發現今天沒開,是因為地震關係嗎?每當看著那個專注捏著手中每一粒飯糰的青年,總覺得自己趕早起來到這裡似乎也變得有意義了。

拿出手機撥到公司人事部,掛斷電話後覺得很不可思議,沒想到飯糰攤位才是讓我請假的主因。馬路上,車潮已經退去,只有幾輛車悠悠開過,寧靜的樣子彷彿地震不曾發生。大家都紛紛抵達各自的工作崗位,開始一天工作了吧,而我呢,好像退回那個趁機翹課到保健室的床上,抱著熱水袋偷看漫畫的高中生一樣。

被心虛感包圍,不過意外獲得的假,也不想就這麼回家,到哪裡好呢?一時沒有頭緒。平常面對辦公室電腦螢幕時好想去做的,像是到新開的咖啡廳吃早午餐、去做頭皮spa、逛百貨公司啦,奇怪現在都不想去了,一輛公車開來,是往北投的,我忽然想起姑姑在那裡的公寓,於是上車來到北投。耳邊聽著歐吉桑的那卡西,既然都來了,或許我該試著放慢節奏,適應這裡的步調。

出了新北投捷運站,周圍的景物已經與我印象中的完全不同,親自來到這裡還是有種物換星移的感觸,原本的荒地現在蓋了氣派的圖書館、博物館,還有各式湯屋和高級溫泉飯店座落其中,過去處處都還聞得見的那種紅燈區熄燈後殘存的曖昧氣息,如今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渡假村式的布爾喬亞味。忽然好像又來了一場地震般,將我的記憶無論是好的或壞的,都一併震出來了。

看著即將完工的捷運站,以為是火車,那時候我應該是 10歲。從小 1到小 4的那 4年暑假,在南部開餐廳的爸媽總把我送來台北的姑姑家。姑姑是一所高中的歷史老師,年輕到現在一直都單身,沒有結婚,也沒有聽說過她有任何交往對象。把我送來跟姑姑一起住,就算姑姑白天也忙著為準備大考的學生們衝刺,讓我獨自待在校園內也比待在人來人往、龍蛇雜處的海鮮餐廳裡要安全多了。爸媽除了可以專心做生意之外,大概也想讓還是兒童的我介入姑姑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或許她可以因此而體會到不同的人生樂趣,搞不好哪天會突然想找個人結婚,步入人生階段該有的生活也說不定。不過如果可以讓我自己選擇,我寧願留在家裡開的餐廳幫忙。比起準備考試的高中生,我更喜歡看那些大啖海鮮乾啤酒,身上滿是刺青的活生生人們。

因為不確定姑姑家現在還有沒有網路,或許連電或瓦斯可能都沒有,我先在附近的超市買了礦泉水和一些免煮食物,然後到圖書館借了幾本漫畫和小說,帶著些許沈重的心情,開始沿著上坡路爬。

雖然才 4月,整條街卻已如酷暑,瀰漫在空氣中無所不在的煙霧詛咒著,流經路旁的溪水、露天溫泉、就連下水溝也冒著滾滾白煙。日光升至極點,腳下幾乎不見影子,踩著花了半個月薪水買的昂貴皮鞋,穿著上班套裝,背著公司筆電外加剛買的5公升礦泉水吃力地爬上陡坡,才一會兒功夫就像在泡溫泉般全身熱呼呼、濕淋淋又紅通通,連被榨出的汗彷彿也充滿硫磺般灼燒著手、背。到底為什麼要把自己逼到這地獄的火海呢?為什麼非得這麼折磨自己?難得偷閒,找一間路旁喜歡的旅館住進去,在有舒適空調的大廳Check-in,讓人替我服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去到那什麼也沒有的姑姑家呢?

姑姑催著油門,趕在上班的車潮湧進前提早到學校,我在後座心情繃得緊緊,又是漫長一天的開始,這樣的日子還要再過幾天,爸爸媽媽才會來接我回台南呢?來姑姑家過暑假的日子就像參加訓練營,把我在南部養成的懶散習慣全都戒掉了,好比說,總要爸媽三番兩次輪流來叫醒我的賴床病立刻就治好了。

「在這裡不要叫我姑姑。」到了學校後,姑姑一臉嚴肅地告誡我,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來姑姑家以前,每年就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看見她回南部,那時候她總是穿著最時髦的服飾,頂著俏麗的短髮,帶著新奇的小禮物回來送我,笑著讓我在她身邊兜兜轉。「台北姑姑」我是這樣叫她的,對小小的我來說,彷彿她就代表著我所嚮往的廣大世界;不過,在台北見到的姑姑,反而變了個人似的,對我有著超越常人的標準要求,諸如步伐太慢、吃相難看、澡洗太久、愛喝飲料、愛看漫畫、彎腰駝背等,每個夜裡,姑姑睡著後,我總是打開日誌,將當天的日期劃掉,倒數著回家那一天來臨。雖然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也在台北工作定居,但說什麼我也不想再回來姑姑家。

把汗擦乾,經過警衛室來到電梯口,過了這麼久,我已經忘記姑姑的公寓到底是在8樓、9樓還是11樓了。繞了好久,終於看見那盆尤加利樹,還好端端地活著,甚至比以前更加強壯似,我使力抬起盆栽,姑姑的鑰匙果然壓在底下,不過門卻因硫磺而氧化變黑了,
試了幾次終於將門打開。

記憶中的擺設,連味道也幾乎沒變,井然有序的室內,仔細看才發現東西少了許多,以前我最愛的英國花茶杯,京都帶回來的木娃娃都不見了。光腳踩在地板上幾乎感覺不到灰塵,水龍頭亮晶晶的,絲毫不見水漬痕跡,這些都跟以前一樣,不過和室衣櫃的紙門卻跟著歲月一起泛黃了。拉開紙門,空空的衣櫃裡只掛著一套僧服。

沒有電視,手機也連不到網路,書櫃上清一色的佛教書籍。試著切開電燈,還可以亮,櫃子裡也發現一桶迷你瓦斯,幸好,至少不用點著蠟燭吃冷泡麵了。姑姑出家後,物質享受顯然割捨掉不少,但這個「家」卻始終留著。從一個機構換到下一個,姑姑雖然嘴上沒說,但我知道她還留著這個家的部分原因是為了我。這個家是她年輕時以積蓄便宜買下的,如今已搖身一變為最貴地段之一的公寓,就這樣,容納著這個臨震脫逃的我。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八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