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婚姻
一個不婚女性的獨白
作者:利志華 Model:Natasha Y. C.
來台唸書第二年,因先前在香港投資失利,盤纏漸絕,奈何大學位處偏僻,沒 什工作機會,唯有前去花蓮市區應徵藥妝店的工讀生,展開課餘打工的日子。
一如既往的自力更生,是我從廿一歲獨立以來的終身必修課。
在藥妝店打工雖然忙碌,但總有空檔,這時與同事閒聊成了唯一消磨時間之道。有個小我十歲的工讀妹妹忽然問我︰「妳在台灣有什麼目標嗎?買房子?結婚?買車?」
方過而立之年的我回答︰「買房子是基本的,結婚不用想,我不婚。」
她噗嗤一聲,滿眼輕佻的笑意,語帶質疑︰「真的不婚?可是妳一個人……。」
我立刻打斷她的話,反問︰「一個人又怎麼了?」
她仍在笑,彷彿我的不婚宣言戳中了她的笑穴,我當下連環發問︰「為什麼要結婚?我問妳,結婚對人生有什麼幫助?」
她臉上沒了笑意,嘴唇吞吞吐吐,完全語塞。這下終於輪到我笑了,我發出誇張的大笑聲,不客氣地嘲笑︰「妳真的知道結婚是什麼嗎?妳自己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了!」
女大當嫁,相夫教子──這是從封建思想遺留的普世價值觀,而我在廿歲就知道自己反其道而行。
曾與大學一位恩師談及單身,與她訴說許多人都疑惑我一個人在家要做什麼?我有讀不完的書、做不完的報告、寫不完的稿子,實在忙得連休息時間都被壓縮得所剩無幾了,我或許孤單,但並不寂寞。
寂寞有毒,空虛的心靈會把人心腐蝕成一片荒土,行屍走肉般的毫無生氣;孤單沒伴,卻能把握一個人的自由,將學習力和執行力發揮到極致,活出豐碩又精彩的自得其樂。
恩師聽了,微笑道︰「每朵花都有它不同的生存條件,也許這朵花可以在這裡活很好,換另一朵就不行了。」
此話猶如一記當頭棒喝,恩師以花為喻,那麼我就是生長在懸崖絕嶺上的花,俯瞰世間癡男怨女,把各式各樣的故事調製成人生經歷和寫作的養分。許多事並非要身涉其中才會懂得,畢竟金庸也不是動手打出了降龍十八掌,才會寫武俠小說。
多少女性總把「廿五歲就結婚生子,從此人生幸福美滿」視為最美好的未來,而我在十來歲也憧憬過這些,只是後來見識多了,旁觀很多人都誤解了「結婚等於幸福」是絕對公式。究竟這種誤解害慘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真的了解婚姻的意義?
我不像工讀妹妹在未了解事情本質的情況下,便因固有的普世價值觀,貿然去認定它、肯定它。這世代,普遍把單身視為魯蛇(Loser),脫離單身就叫「脫魯」,可見多少人把戀愛、結婚視為成功的標誌。
我是恰恰相反的異類。
年歲漸長,身邊不乏為結婚生子而焦急的女性,當中甚至有寧可與不對勁的男人結婚,也不要被嘲笑三十歲了還嫁不出去的女性──平心而論,這種故事才是真正恐怖的鬼故事。
如今,一路泰然地看著、感受著自己慢慢「過期」。從容顏衰老到錯過最佳生育年齡,我深知自己已逐漸失去世俗加諸女性身上的「最佳籌碼」,我未曾為此婉惜,也不曾想過去把握那些「籌碼」,只因深知自己的價值並不僅限於此。
廿六歲那年,首次去台南會晤一位與同出版社付梓的文友。她相當好客,開車載我在台南市轉了兩天,還帶我去台南著名的月老廟拜拜、求紅線。
她說︰「好好求月老,看能不能讓妳找到好男人,以後留在台南。」
當時我只是個過客,也還沒想到將來會來台灣唸書,更從未打算透過姻緣留在任何地方。更何況,姻緣非工作,不是可以「找」的事情,而是關乎能否「遇」的緣分。
基於禮貌,即使對月老毫無興趣,我仍入鄉隨俗,心不甘情不願地拜拜,結果擲出怒筊。
文友見狀,瞪了我一眼,嚴厲地說︰「認真一點!」
我嚇到,同時為她的「好意」感到啼笑皆非,勉勉強強再次擲筊,月老給了我聖筊。文友展顏,幫我取了月老的紅線。後來我把那條紅線扔了。
大學二年級,我三十一歲,在系上認識了一位博士班學姊,她要把我介紹給一位號稱「石油大亨」的富豪朋友,坦白對方離婚並帶著一個十五歲的女兒。她滿嘴的誇耀對方是正宗好好先生,我拒絕跟他認識,她極力遊說我先與好好先生互加臉書好友,兩人先聊個天沒什麼的。
明明就是有「什麼」,何苦如此惺惺作態?我心中暗忖。
那年去台南月老廟拜拜,尚可當作一時的敷衍,眼下我任學姊如何巧舌如簧都不肯就範,到頭來,和她鬧得有些不歡而散。礙於她早就答應了好好先生介紹對象,只得另尋一個碩士生頂替,終於求仁得仁。
她回頭跟我說︰「碩士生一聽到是富豪就答應了,妳跟她的反應完全兩極耶!」我失笑。
我的經濟狀況再不寬裕,仍是一個有創造力的人,我會賺錢,不圖別人的錢財,富豪二字未能成為吸引我的關鍵字,對方再富有也與我無干,畢竟我就算成為他的女友,也無權接管他的財富。
況且,我不是早就表明立場了嗎?學姊堅持碰我這根硬釘子,大概是不完全相信我當真怠忽姻緣吧?
其實,又何止這位學姊不相信我?她不是第一個試圖為我牽紅線的人。
當大家都嚮往姻緣,督促我必須跟上他們的腳步,否則就把我看成怪胎,把我的清心寡慾視作原罪。
來台灣生活已經十一年,每每被看穿異鄉人的身分,數不清被多少台灣人如此指教︰「找個台灣人嫁了就好啦。」
或許他們只是熱心,但對於異鄉女子的輕蔑亦是毋庸置疑,明明對我的實力、背景一無所知,何以如此隨意對一個人定位?
當我還是學生,只能一再重申自己畢業後可以換工作居留證,卻常常換來跳針式的反駁︰「中文系能找什麼工作?妳不能在台灣工作吧?妳要留在台灣,就要嫁台灣人啊!」
當我快畢業了,常去光顧的餐廳老闆一臉慈祥地建議︰「去台北找個男朋友,嫁去台北。」有個我每年光顧幾次的腳踏車店老闆,甚至當面直言我無法在台北生存,沒個男人依靠怎麼行?
當我畢業六年,無縫接軌地換到了第十份工作,薪水也以倍數增長,我偶爾還是會聽見那種嫁人建議,簡單而粗暴。只是,我不再忿忿不平,終於學會了處之泰然。
遇見許許多多過客,根本不曾真正認識我,光看我一個異鄉女子,就斷定我在台灣毫無求職和生存的本事,如此草率又自以為是的斷言,我又何必放在心上。何況以使用結婚的手段來申請依親居留,無疑比工作居留更為輕便、且更為長久之計;但是工作居留不僅以限制工作種類、設立薪水門檻等方式,要求異鄉人必須具備非一般台灣人擁有的才能,更要求聘僱公司的資本額、年資、營業額等,都必須達到法定門檻,缺一不可。
換了那麼多的工作,我也看盡了多少公司被繁瑣的申請程序嚇跑,因此每一次的轉職,我都面臨重重考驗,有些過程可謂千辛萬苦。
慶幸的,終究憑藉工作實力獲得居留資格,雖然一旦沒了工作就會被遣返,但腳踏實地,不必依靠任何人,仍是令我驕傲的。
其實,反思不婚的根源,來自對人性的質疑,我始終不信兩個獨立的個體當真可以共融。
回憶我父母的相處模式,便是一例。
他們的婚姻看似絕對的男弱女強,但只要母親踩到了父親的底線,他就會徹底翻臉,完全沒了一貫的老婆奴形象,他會對母親施以冷暴力,對她視而不見。
強勢如我母親,此時竟會穿起性感的衣服──家裡房子狹小,幾個孩子都見識過她這等模樣,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一個多麼潑辣、強悍的女人,卻得利用最原始的性慾來解決婚姻危機,宛若妓女般的討好姿態,即使我再年幼,看了亦是心驚不已。她就是以婚姻換取香港身分證的女人,從中國嫁來香港。
我再懵懂,也看明白了女人在婚姻中的位置、那些幽微的莫可奈何,以及一個異鄉女人終究仰人鼻息的低微之處。
我的個性完整複製了母親的強悍,且更勝她百籌,如何能屈就婚姻的束縛?再說,人生不是一道必須嵌入姻緣的程式,婚姻更非生命的終極答案,也絕非解決寂寞的靈丹。放眼世間男女眾生相,樂極生悲、弄巧成拙的代價,比比皆是。
只有完全自主,徹底掌握自己的自信與自主,才能擁抱生命真正的團圓。
無欲則剛。
不婚,一個人也能團團圓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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