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園裡的故事
作者、攝影:申榮彬
二十歲那年,我獨自漂泊異鄉,在一個蘋果園打工。剛到蘋果園,便發生了一件事。
蘋果已經採摘過,堆積在房前空地上等待出售。果園外田野 裡的莊稼成熟了,有的已經開始收割。有幾個人跟老闆商量,要回去收秋。老闆不同意。其中一個叫八群的小夥子,給我留下很深的印 像,他腿有點跛,為人憨厚,加上說話有點口吃,別人便隨意拿他打趣。他卻對什麼都很認真,從不與別人開玩笑。很顯然,他心 裡掩藏著一種不被人理解的時常受到傷害的自尊,家 裡只有兩個年邁的父母,妹妹還小才十二歲,不頂事,如果自己不回去,秋收指靠誰呢?他向老闆說過多次,可老闆每次都奚落他一頓。
這天下午,我們都在蘋果樹下鏟草,果園外的莊稼地 裡傳來秋收的喧響。八群丟下鏟子,走到土牆處,踮著腳向外張望一會兒,回來後一聲不響蹲在樹下,雙手托著下巴,從枝葉縫 裡出神地向遠處呆望著。
我望著他,發現他眼 裡充滿淚水。他一定是在想著家鄉的田野、成熟的莊稼、揮汗如雨的年邁父母,和年幼可愛的妹妹!與其說是急著回去收秋,不如說思鄉的心情太強烈了,家鄉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讓他魂牽夢縈;一想到自己的離開,親人不得不承受更沉重的負擔,愧疚感更加不可抑止!誰能理解這個默然蹲在蘋果樹下渾身沾著泥巴的小夥子,心 裡正翻騰著呢?
老闆大踏步走了過來。他忙用手背在眼角擦了一下,拿起鏟子。
「扒皮你別裝模作樣了,又偷懶了!」扒皮老闆根據他名字的諧音給他取的綽號。
八群抬頭看著老闆,說:「老……老闆,我得回去!」
「嗨喲,聽扒皮的口氣怪硬邦哩!是你當家還是我當家?老……老闆,我得回去!」老闆學了一下八群的話,逗得蘋果樹下鏟草的人都笑了起來;「回去?可以,我又沒拿繩子拴著你。」
「老闆,你得給……給我算帳。我是農曆五月初三來的,我記得清……清楚,那天正……正割園子西北角的麥子;算上今兒,就……就仨月零……零……」
「零你個雞巴!幹不到陽曆年別做夢!別人都像你一樣,忙時節拍拍屁股溜了,我白養活你呀!好好鏟草,再偷懶讓我看見扣你的工!」
老闆一走,鏟草的人們都停了下來,好 像每個人剛才都憋了一肚子笑料,這會兒都對著八群爆發出來,有人學老闆訓斥他的樣子,有人捏著腔調學他的口吃。在眾人毫無顧忌的取笑聲 裡,八群緊繃著臉,好 像什麼都沒聽到,彎腰獨自默默鏟著草。
我望著他,對他充滿了理解和同情,與老闆說話時,清楚地看見他眼眶中就要滾落的淚水。聽著眾人對他的奚落,我不由地想:「一個人心中至關重要的事情,在別人心 裡是多麼微不足道!一個人心中神聖的感情,別人只把它看作兒戲,可以用打趣的方式隨意褻瀆。」
太陽落下,暮色從蘋果樹的陰影 裡向外擴散,彌漫了整個果園。夜蟲在蘋果樹下唧唧叫了起來,野草野花的清香在濕潤的夜氣 裡變得格外濃郁。收工,一群人荷鋤扛鏟從蘋果樹下走了出來,嘻嘻哈哈說笑著,順著園中小徑向窗口亮著燈光的廚房走去,八群一個人悄悄跟在後面。
廚房後面葡萄架下,有個水池,一個外地姑娘正在洗手。我洗去手上的泥土,坐在池沿兒上歇一會兒,姑娘二十來歲,皮膚被太陽曬黑了,眉眼間透出一股靈秀之氣,她很關心八群,我還以為他們有什麼關係,其實她們並不認識,只是見八群憨厚,什麼髒活重活都幹,別人還總捉弄他,心 裡便產生一股同情,平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他幾句。這時,她見八群走過來,便小聲問:「老闆答應你了嗎?」
「沒有。老闆走……走了嗎?」
「早走了。」八群放下鏟子,在水池 裡洗手。
我坐在池邊,抬起頭透過葡萄藤看見天空幾點星星。一片烏雲從西邊天際升了起來。
「我明兒個還得找……找他。我得回去,我!」
姑娘小聲開導他:「你再見到老闆,跟他好好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說話慢點兒,別急──趕緊洗洗吃飯去吧,開飯了。」
夜 裡下了陣驟雨,第二天早晨,天晴了,果園 裡的空氣特別清新,葉子上點綴著晶瑩的露珠,各種鳥雀在枝葉間鳴叫,整個果園就像個大鳥籠。太陽掛上樹梢,十幾個人已經開始在蘋果樹下鏟草了。晨霧被太陽染成了紅色,我們都赤著腳,褲腿挽過膝蓋。
老裴和老賈年齡最大,五十多歲,他倆蹲在樹下抽煙,其餘的人都攀著樹枝尋找蘋果,昨晚水池邊洗手的姑娘,低著頭默默地鏟草;她好 像有什麼心事,也不與別人說話,八群本不想幹了,可等了好久也不見老闆來,又拿起鏟子,悄悄走到那姑娘身邊,幹了起來。
不知誰壓低嗓門叫了一聲:
「老闆來了!」
幾個小夥子撲通撲通從樹枝上跳下來,迅速拿起鏟子, 賣力幹了起來。
老闆順著小徑走過來。八群迎上去說:「老……老闆,我得……得回去……。」
「你扒皮可真是扒皮!你睜眼看看別人都在幹什麼?」
「老……老闆,我得……得回去……。」
眾人哄笑起來,八群怔怔地站著,面紅耳赤。那姑娘上前悄悄址了他一下,把鏟子遞過去。
老闆說:「扒皮,咱說笑話是說笑話,辦事可得認真!有言在先,幹不到陽曆年,誰要回去只給路費,這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你一定要走,明天給你二、三十塊錢的路費。今天你好好想想。」
老闆一走,一個小夥子便手舞足蹈地叫了起來:
「我說扒皮,別人看見老闆,抓起鏟子就幹,你看見老闆,卻把鏟子扔了。孔子說:虱多不咬, 債多不愁。你這可是沒虱找虱咬呀!哈哈!」
八群正沒好氣,便罵:「去你娘……娘的腿!」
那小夥子一下子跳起來:「謔!要飯的流鼻血,窮火還不小!媽的老子今兒個再擰你一條腿!」罵著,上前抓著他的衣領,照臉就是一巴掌。
那姑娘在旁尖叫了一聲。
小夥子回頭看她一眼,歪歪嘴,說:「打著你了?」
姑娘臉一紅,一聲不吭低下了頭。
老裴上前拉開他們,說:「咱們都是出門人,出門掙兩個錢不容易。不管天南地北,現在在一個鍋 裡吃飯,就是一家人了,打個啥架?八群是個好孩子,就是有點內向!唉,現在趴在別人鍋沿子上混口飯吃,還不是叫咋著就咋著?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吃人家的饃,就得給人家幹活兒。刀把在人家手 裡攥著,他不讓你回去,你有啥辦法?」
姑娘突然伏在蘋果樹枝上抽泣起來,並非完全因為那小夥子對她尖酸刻薄的搶白,也因老裴的話使她想起了家 裡的溫暖和親人的關心。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老賈上前安慰道:「別哭了,孩子。要想不受委屈,就得自己當家!我一個人在外面闖蕩了十幾年,什麼事情沒經歷過?什麼事情還看不透?」這個瘦小的老頭突然轉向大夥兒,提高聲音說:「指望打工,一輩子也富不了!像你們年紀輕輕,在外面闖蕩闖蕩,也學些經回去,在自己家 裡幹,也像他們這些人一樣!都開始幹吧,等會老闆來了,又要嚷嚷了。」
下午,幾個人拿著鎬和鋸刨幾棵枯死的蘋果樹。黃昏休息時,人們都回廚房喝茶去了,蘋果樹林 裡一下子靜了下來。夕陽紅紅地懸在樹梢背後,向著綠葉上塗了層淡淡的紅暈;被雨水淋得發黑的草帽掛在小樹枝上,脫掉的衣裳搭在鋸掉的老樹杈上;不時有喜鵲扇著翅膀從頭頂飛過,一種小巧伶俐的小雀在蘋果樹稠密的枝葉間跳上跳下。刨倒的蘋果樹在茂密的蘋果樹林 裡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空間,我趁這個空閒,從衣袋 裡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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