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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白石源

:手作紙的歲月劄記

作者、攝影:張薈茗

春日來臨,江南的山水喚醒了沉睡一季的綠意。當 3月的油菜花在婺源山頭鋪展,彷彿天地間鋪上一層金黃柔毯,搖曳在風中,拉開了春天的序幕。而在婺源的縣大鄣山鄉深處,有一處鮮為人知的村落,白石源村,宛如隱匿人間的桃花源,藏在翠竹與薄霧之間。

從村口蜿蜒進入,一條窄窄的竹林小路在霧氣中若隱若現;翠綠的毛竹迎風而舞,竹身摩挲間發出低聲吟唱,像極了電影《臥虎藏龍》裡的經典竹林舞踊場景。陽光被霧靄攔住,只從葉縫裡灑下點點光斑,腳下濕潤的小徑沾著新泥,沿途傳來幾聲鳥啼與猴子的嘰喳聲。這樣的畫面,如夢似幻,彷彿穿越千年,走進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

白石源村不大,僅百餘戶人家,卻因代代相傳的手工造紙技藝聲名遠播。這些徽派建築仍保留著明清時代的風貌,黛瓦馬頭牆依舊挺立,只是歲月早已在瓦片與牆面刻下痕跡。天色晦暗、空氣裡帶著潮濕的氣味,撐著傘逛進了古老村落。明清時代古建築群驀然聳立,徽州流風餘韻泥塑著一個古典村落,給人驚嘆的感覺,像一個遠古夢境乍現,如此虛幻。雨絲斜斜落下,水珠在瓦脊滴答作響,陳年苔蘚爬滿牆根,仿若述說著百年風霜。

踏進村中,戶戶人家屋內,傳來紙槌捶打應和著水聲潺潺。當地人家,戶戶都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造紙坊,這些紙坊傳承了六代甚至更久遠的歷史。這裡的造紙,從選竹、浸泡、打漿、撈紙到晾乾,每一道工序都充滿時間的軌跡。村裡的姐妹們一邊忙著曬紙,一邊笑說:「初春是筍子發筍的時節,吃的是鮮筍,做的是竹紙。成竹可成簫、拐杖、鮮嫩的筍子烹煮成佳餚,人人都愛。夏天將青竹去光,截成一節一節,入於池中撒上石灰浸泡,兩個月後取出揀選、絞碎、蒸煮、即成薄漿。」這些話,道盡竹與人的深厚關係。

夏季,是製紙的關鍵時節。他們會將一年生的青竹砍下,去皮後截成等長段落,投入池中加石灰浸泡,經過兩個月的自然發酵後取出,再經蒸煮、攪碎成為紙漿,以為造紙之用。這是一個順應自然的過程。到了冬日,當冷風吹起、池水冰涼,婦女們仍舊赤手泡在水中撈紙,動作熟練卻不失溫柔。一張張薄如蟬翼的紙,就在她們指間綻放開來。

紙張撈起後,要整齊堆疊再以榨車壓乾,之後還有一項極具美感的工序,曬紙。每當陽光露臉,閣樓上便吊滿了整齊垂掛如簾的紙疊,薄紙在陽光下閃耀如絲緞般柔亮。那是一種不加漂白的淡黃原色,有著自然質樸的味道。
一戶人家的父母正專注地將曬乾的紙抽出、整理;角落裡,小女兒伏案寫功課,大女兒則熟稔地幫忙抽紙,每 30張為 1小疊,整齊掛上竹竿。這情景讓人想起台灣早期「客廳當工廠」的家庭代工模式:一家人邊聊天邊工作,手裡不停,一分一厘從勞動中積累日子,踏實而溫暖。

「從新嫁過來就沒停過,冬天泡水手都凍破皮了。」一位年輕婦人笑著攤開雙手,手指粗糙、佈滿裂痕。角落堆放著一個個大紙捲,等待批發商來收購的初胚紙,一個紙捲可賣250元人民幣。她們一家三口,每天從早忙到晚約 9小時,可完成兩個大紙捲。扣除原料與耗材,粗略換算,每人日薪大約人民幣160元。

這些初胚紙未來將進一步加工,轉化為書畫用的宣紙,成為文人筆下的翰墨舞 台。與台灣的金紙相比,這裡的紙質細膩柔韌,纖維細密。台灣的金紙多為祭祀用,色澤耀眼、質地粗硬,而這裡的紙卻是文化書寫的媒介,承載著一代代對文字與藝術的敬意。
白石源村人多半以農耕為主,製紙是農閒時的重要副業。也正因紙與文字相連,這裡的村民都懂得讀書寫字,談吐溫文有禮。儘管收入不高,生活節奏平緩,卻有一種與世無爭的安穩。他們與竹相伴、與紙為業,不慌不忙地將日子過成詩,將歲月抄寫在一張張手造的紙頁上。

這趟參觀行程,讓人對「一張紙」的背後有了全新理解。紙,不只是書寫,而是手藝、是汗水、是記憶與文化的延續。在這個春雨綿綿的古村裡,那些在水池邊撈紙的婦女、在曬竿間穿梭的身影,默默地將百年技藝傳承下去,像竹林裡飄蕩不絕的風聲低聲吟唱,在歲月裡盡情穿梭。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