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
作者:周書伃
我只想拿起一本聖經往外砸。
從圖書館走下來會經過長滿青苔的樓梯,幾次我們停在那看蝴蝶,鮮豔色塊停在半個腳掌就能塞滿的梯台上。我想它死了。她說是翅膀受傷。他湊過來瞥了一眼,「只是剛破蛹」留下這句話。我們在那停了很久,她對路過的人發脾氣,理由是路過,我第一次這麼清楚聽見她的聲音。想了一下,也對,人的腳步從頭上躍過,對蝴蝶來說確實太危險了。我想知道它們叫什麼名字。我只是想,他查了,藍帶橙尺蛾。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要浪費時間看蛾,於是轉頭就走。
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她關上側門,前一個人已經走遠。被分隔的空間,三個方向。我們各自穿過塞滿聖經的廊道,是做禮拜的木椅,懺悔的信仰。信仰跟罪孽可以同時盛裝。鞋跟在貼近地面的前一刻收住力道,沾黏。樓很高,但終究有屋頂。玻璃有顏色,光沒有。整排的窗吃下所有情緒,張狂吸食靈魂,直到我們都被吸乾。我不知道他怎麼了,我不知道她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
他坐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漿糊黏稠鼻腔,在吸吐間濃鬱嘀咕,從我耳邊碎開。我知道他在哭。我側身拿起一本聖經,用指縫撬開一頁。我不敢發出聲音,斷裂的咬合會引誘我們狩獵彼此潰爛的傷口,所以我只是盯著密密麻麻的符號,把字塞進嘴裡反覆咀嚼,沒有吞下。聲音漸大,我懷疑自己聽錯了,黏液抽搐在腔口摩擦成我的身體,疙瘩皺起的毛皮,他冷眼看我乖張撕絞髮絲扯痛頭皮毛囊連根拔起。他張口換氣,吐了一地他的壓力,我的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我不確定。
國中的時候,我在一所天主教學校待了一學期,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修女的衣服可以是白色的。
但我們要穿藍色的裙子,圓領的白色襯衫繡了一串數字。是數字,也是我。其他我都不記得了,只剩下舊大樓裡的那間教堂。每個禮拜有一天,我們聚在那上生命教育,也是我唯一願意踏進去的時間。乾淨的空間裡,修女坐在十字架下讀聖經,袍子落在地上,像白色的光環,天使。安靜、莊嚴,沒有任何事情能打擾她。
在我的藍色裙子連著內褲被扯下的時候,她依然在讀聖經。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只有空氣震盪塵粒的黏密窸窣,好像一直都是這麼安靜。聖經被塞回木椅後方掉漆的夾層,我環顧四周,剩她站在通往十字的路,不夠靠近,不夠逃避,赤裸癱躺信仰面前,裸身的貢品,被細膩端詳。我在想是不是我的錯,我在想是我的錯。周圍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修女手裡的聖經,紙張摩擦,漸大,再大,再大。我忘了這裡只有我們。我不想花時間處理我的情緒,索性丟出去。任由恐懼腐蝕身體,再扒下她的皮,裹在自己腐爛的傷口,她只是承接。幾排的木椅,幾本聖經,我在遠處,她的眼淚掉在地上。
我沒有走過去。
我一直習慣一個人。大多時候,我在人群中被死在過去的傷口暴力攻擊,有時候我甚至想不起發生了什麼,只有知覺死纏。
我當過兩次轉學生,第一次離開那所藍色裙子的學校,第二次去到沒有制服的學校。新的教室有一大片鏡子和黑膠地板,我不知道原來學校可以沒有椅子。但我發現生活原來可以不一樣。有個人會在雨淹過門口的樓梯時把傘遞給我,接一通只有哭聲的電話,接住我。
他帶我回了家。我在公車上看過那條路,有一棟紅色的大樓,他說他家在那。我們拐了好幾個彎,在一處畸形的三角樓房停下。不是紅色的,但我沒有問他為什麼,我不敢問他為什麼。劇烈搖晃,我有點想吐。他穿上褲子,起身換了上下舖的床單,舊的被套蓋住餐桌上的聖母像,誰也沒有看到。
他對我很好,我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但還是沒忍住在電話的這頭哭,他說沒關係,家裡只有他,沒有人會知道。他對我很好,帶我認識他的朋友。在那支全校除了我每個人都看過的影片裡,他們都在電話那頭聽我說話,聚在一起笑,笑我。我還是沒有問他為什麼,反正答案也不會是真的。
我才想起來,那張只要半票就能看到電影的卡印上我的名字之後,我就不算是人了。
厚重的鞋底撞過階梯,顫抖下墜,在吐出來之前我踹開廁所的門。我懷疑石階是否會感到痛,但我停不下來。下去,上來,鞋跟拖沓,下去,膽汁啃過食道,上來,她還站在那,下去,抽空臟器,上來,我在她身邊停下。
還是那排木椅,我坐在她隔壁,看不見她的眼睛,但我知道她在哭,也許是因為抽動的肩骨震動了木板。她幾乎不說話,就算是日常的細碎交談也沒有她的聲音,人與人的世界離她很遠很遠。我開始想像她一個人坐在教堂,腦子裡上演嘔吐物從我嘴裡噴出來的畫面。胃酸通過食道的觸感我習以為常,至於被人看見,我沒有經驗。我猜她覺得很噁心,但她也不會說。這一刻,我感覺我們很近,袒露脆弱的靠近,我感覺羞恥。
踏實的腳步聲包覆她細微的顫抖,我才注意到他已經回來了。我們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看著不算太遠的十字架,各自坐回互不打擾的位置,三個方向,但赤裸的情緒卻又在吸吐間匯聚,坦蕩飄散在空氣中。這種感覺在每一個安靜的片刻裡出現,我懷疑自己只是在替尷尬找藉口。沉默太久,我不知道可以做什麼,看不到自己,所以看他們。我知道他在哭,我知道她在哭。我感覺自己不斷吞食他的秘密,她的秘密。我感覺我在窺探他們,一股羞愧從腳底麻竄頭皮,忸怩塞堵賁門,在我起身之前湧上咽喉。
吐在教堂。
遇到問題的時候我就去吐,這似乎已經變成一種逃避的手段。我找不到更好的作法解決場面尷尬,或我只是不想去找。他們正看著我,我如此提醒自己。
來不及反應,她的手輕放在我不合身的洋裝,隔著布料還能感覺到的溫度,但沒有停止我的胃抽搐翻攪。我聽見那厚實的腳步越離越遠,又漸大,然後他遞了幾張衛生紙給我,沒有說話。看著一灘污穢,羞愧難當,反覆作嘔。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反應了。他跪在靠近十字架的軟墊上,說了好久的話,我不知道是什麼,我猜是他擅自拿了衛生紙後的謝罪,但沒有體力去求證。焦慮糅雜謝意矛盾衝撞我的思考,於是低下頭清理那混亂的場面。
又停了好久。
嗚咽交疊拼綴,我分不清楚究竟是她的,還是我的。愧疚的血肉發臭,在聖殿被洗淨,我們坦蕩清白,然後看向彼此,低頭禱告。空間裡的聲音在重組,我聽得見那腳步穩定,我知道他在那。玻璃窗框裂成一道光,從我身後蓋下來,包在我們身上。
有一瞬間,我覺得很美。
我想起日文課後的教室外面,穿著木椅顏色衣服的他。
我沒有跟他說我怎麼了,他也沒有問,只是我發現自己站不起來的時候,看到他在教室外等我。一分鐘的路程走了十分鐘,大部分的時間用在處理「到底還要走多久」的情緒。學生間的八卦耳語穿過樓梯間,穿破道德底線,還有我的理智線。明明是噪音污染,我卻不能呼吸。我在廳堂尖叫,順便思考自己是不是比他們更扶不上檯面。我還沒想到答案。他起身把樓梯間的門鎖上。
我還活著。
「妳看,有光。」我轉頭看向她,那幾個字就不經意的吐了出來。也許不應該開口的焦慮還來不及穿過我的思緒,她就回給我一個微笑。於是我們都靜靜的站在那,好像曾經想過要偷走的時間都突然來到了這裡,抱著我,好久好久。我突然意識到身後的啜泣聲停了,我終於試著開口說點什麼。當一切遮掩蛻去,開出殘暴的花,性色癱躺,我們也許狼狽,也或許,終於自由。他說莊嚴,我不確定,但我吸得到氣了。下課的鐘聲把時間趕回原位,我還是沒有問他怎麼了,她怎麼了。
只是我突然發現,我們也可以被光照到。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