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蝶與她周遭的花
作者:孟佳
要將安蝶比做一朵花或一隻蝶,我想了很久。
花,有各式各樣的花瓣,而蝶翩翩起舞,每一回停在花朵上,輕輕扇動,身姿透著光影和角度,總會摺成不同的花瓣。
都說花若盛開,蝴蝶自來。如此,是將女孩比喻成花,男孩也只能是蝶,各據一方,好像也並不相干。那要是男孩是花,女孩是蝶呢?好像也聽過誰「打扮得像花蝴蝶」這樣的說法,那麼,女生到底是花還是蝶,還是兩者兼是?
安蝶是德國人,名字忠實地翻作中文,應該會讀成「安且」,但是安且跟她不太搭。如果翻作女性化的「安潔」或「安婕」,也似乎只說出了一半或三分之一的她。
安蝶留著一頭金棕色的捲髮,眼裡總是藍汪汪的,話聲還未落,就揚起眼角的笑意,看似沉靜的水色,說話時卻從深底泛起無聲的漣漪,看著她的眼睛五分鐘,就像看完了一場電影。
安蝶出生在一個中等富裕的傳統家庭,她是老大,還有一個妹妹。從她的姓能看出是「谷物主人家的」珍珠,即便很多姓氏都是隔了幾代祖先的行業,但她確實是「谷物主人的女兒」。按照傳統的套路,安蝶應該是出現在居家型目錄的好太太。
但安蝶 二十出頭就去了巴黎,在花都擔任德語老師。
她偷偷告訴過我,自己不是媽媽親生的孩子。從小就感覺媽媽對她冷淡,爸爸雖然比較疼她,但工作狂的父親,總像是背負了許多說不出口的沈重,鮮少對她露出笑容。安蝶曾在唸書時遇到了傾心相愛的男孩,男孩家庭屬於某個被拍成紀錄片的教派,安蝶的天主教家庭不可能允許他們在一起,陷入瘋狂戀愛的兩人,不顧一切地跑去登記結婚。然而,曾經愛得熱烈,說要廝守一輩子的男孩,在一年後仍選擇回到原生家庭。此時,唯一還願意與她對話的父親因事業不順,也選擇了自盡。
安蝶在處理後事的過程中,得知爸爸曾有過一段婚外情,而她就是當時外遇對象所生下的「不得已的小孩」。面對安蝶充滿問號的眼睛,媽媽總能敏捷地找到其他話題避開。「原來,我的出生,是我們家不能打開的抽屜之一。」安蝶感嘆道。
跟其他女孩一樣,她不自覺地在找一個能重新把她寵回女孩的男人。那個男人就是奈特。但奈特沒有這個本事,從一開始他自己就知道,並且,也知道她要的他給不起。奈特是一個左岸藝術家,不是畫畫的那種,是專門收藏的那種,並且,他的品味很好。收藏的東西都能高價賣出,於是奈特做什麼並不重要,他是巴黎人,有一間空間不算大但很舒適的小公寓,這樣就夠了。偶爾到市集,後來到網路上出售自己淘到的古董,就能再過上好一陣子。
安蝶跟奈特有兩個孩子,妮可和麗塔。妮可是老大,生完妮可,安蝶以為夢想的幸福就這樣到來,奈特應該會跟她求婚,兩個人幸幸福福地住在巴黎,一個多麼美好的家庭。但,奈特沒有。後來有了麗塔,安蝶認為,事情就這樣定了,還考慮著是不是該先回德國與先夫辦離婚,但當年的教派男孩早已沒有聯絡,雖說要找也不是找不著,但這中間卻還得問過一些早已不相往來,當年聽過那些豪氣干雲的愛情宣言的人,總是有些尷尬。然而,她這些正經八百的煩惱卻在一次無心的對話裡煙消雲散。並且,還不是和奈特的對話。
那是麗塔出生幾個月後,前往奈特母親家,她抱著麗塔坐在廚房裡,給她餵奶,含著奶嘴的妮可在一旁地上玩耍,奈特的母親走過來,從上往下俯視著她,以一種十分認真的,學姊勸說學妹的語氣說:「我說妳啊,女人絕對不能像妳這樣被家庭絆住。說什麼妳都得有自己的人生啊。」話畢也沒多看孩子兩眼,像一朵雲輕飄飄地走開了。
安蝶頓時氣到說不出話來,她法語再好,也表達不出轟頂的委屈。看來,有孩子和結婚,對奈特和他的家人來說,比奧運的擦邊球更不著邊際。
奈特的母親年輕時是個紅極一時的辣模,一年很少有幾天在家裡,有時甚至帶著小奈特出去「見見世面」,奈特的暑假經常在各種酒吧跟咖啡廳度過,不到十歲的他常常自己孤身坐在電影院一整個下午,甚至有時到半夜,等媽媽交際完畢帶他回酒店休息;而奈特的爸爸則一手包辦了所有家務事,照顧孩子,這倒不複雜,家裡也就只有奈特一個孩子,奈特話很少,喜歡閱讀,平常跟著爸爸忙東忙西,倒也學了一手好廚藝。
奈特的媽媽「退役」以後,自己一個人跑到普羅旺斯種起薰衣草,還養起了牲畜,成了一名道地的南法「農婦」。順帶一提,她並不是在三、四十歲退役,而是做到法定年齡六十歲才離開伸展台。
但走下台的模特媽不甘寂寞,她繼續在人生中為自己打造舞台。她拿到了曳引機執照,第一件事就是全裸上機,據說那天異常炎熱,周圍的農人荒廢了一個下午的農作,一傳十十傳百地跑來遠眺。有人甚至帶上了望遠鏡。
雖然和奈特媽媽處不來,但安蝶和奈特的外祖母卻很親近,兩人從一開始就很有話聊,比起奈特媽媽,外祖母比對自己的女兒還親,兩人能聊上一整晚停不下來。有一次,奈特從巴黎打電話說外祖母跌倒了,央求安蝶開車過去看望她,奈特不敢見她,他說自己實在無法面對這樣的情況;安蝶二話不說,馬上跳上車,開了幾百公里的路程去探望她,幸好沒有大礙,外祖母現在已經一百零一歲了,仍舊耳聰目明。
他是對的人嗎?每一次她提起奈特,孩子的爸,我就聽到她耳裡養的雛菊仙子開始剝起花瓣,左邊,右邊,他愛我,他不愛我……,像夢遊仙境的愛麗絲,毛蟲說,一邊的蘑菇會讓你變矮,另一邊會讓你變高,愛麗絲東咬一下,西咬一下,好不容易恢復了身高,卻始終不知道腳邊的路哪條才是對的。
婚結不成,安蝶成了單親媽媽。她選擇帶孩子回德國,以為奈特時候到了會追過來,沒想到奈特仍溫吞吞地過著巴黎的自在人生,對孩子倒是很在意,天天通話,每個週末也開車到德國陪孩子,也算盡了爸爸的責任。
「就只是,不跟我結婚。」安蝶無奈地說。其實後來安蝶也找了律師,把身分證上的婚姻抹去了。但始終孩子和孩子的爸,都不知道她曾經有過一段婚姻的事實:「好像自己也製造了個不能打開的抽屜。」她苦笑著。
安蝶的女兒們已經上了高中和大學,偶爾,她們會寫很長很長的信給對方,而後好一陣子會像消失在雪地裡的足跡那樣,完全沒有音訊。
記得回台臨走前,我在她家的廚房泡各種茶喝,給茶壺和杯子起名,笑到像兩件撐開的大學帽T。
那一刻我知道,安蝶是女孩,一直是,一直會是。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