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瓜藤
作者、圖片提供:張薈茗
阿嬤的瓜藤
1895年,正是馬關條約正式將台灣割讓給日本,作為50餘年殖民地。清光緒21年8月28日,台南州嘉義郡內林庄,曾家長女誕生,取名善,彼時距馬關條約簽署僅過約 4個月;長大後大家都叫她善娘。
善娘5歲,娘親便依習俗幫她纏足,6歲時因纏足深感痛楚,多次哭鬧反抗,不吃不喝,讓父母不知如何是好。日本掌理台灣後,官府嚴禁止薙髮也禁止纏足,娘親亦心疼愛女受此無端痛楚,遂不再強加纏足;只是纏足一年下來,纖幼的小腳丫再也長不大,所幸腳掌尚未變形,行動自如。
善娘11歲,梅山發生大地震,鄰近村莊裹小腳的婦女因為行動艱難死傷大半,比起男人死亡比例高出許多。原本因解放纏足而飽受壓力的曾家反倒先見之明。大地震後台灣纏足的習俗,在日本總督府跟地方州郡宣導禁令下,很快革除陋習。15歲善娘到了出嫁年紀,曾老爺看村裡一位姓張的佃戶勤勞務實,便找人去探口風。這佃戶人稱阿松,原先是石龜溪人,父早逝母再嫁,渡溪來內林庄耕作,當年22歲到了適婚年紀。阿松家境清寒,有人家來問口風,自然滿口答應,喜不自勝。1910年(明治43年2月10日)善娘曾氏善下嫁張松,從此開啟張家一門子孫繁衍興旺的家族史。
阿嬤(善娘)16歲嫁進張家,連生11個孩子,其中4個男丁夭折剩下3男4女,老大是聾啞稱(啞伯),老2身心正常,父親(石朝)排行老3嚴重唇顎裂,窮鄉僻壤的鄉下,好手好腳的小孩都養不起了,何況是嚴重殘疾的孩子?但是為母則強,在阿嬤辛苦的餵養下,他們都活下來。
父親的木匠生涯
父親 9歲那年,被送往一戶富裕人家當童工。換來的只有3餐溫飽,和每年 2擔稻穀的微薄回報,貼補家用。2戰剛結束不久,百業蕭條,民生困苦。阿公一家住在偏遠的嘉義縣郊區,靠著幾塊狹小的水田勉強耕作,艱辛地撐起一個大家族的生活。
田地的收成,遠遠無法養活眾多頭嘴,那年代就業機會稀少,父親選擇拜木匠為師,當起學徒。3年光陰匆匆而過,父親技藝純熟,成為人人尊敬的起厝師傅。19歲那年,他迎娶了17歲的母親(林玉),套句現代話還是未成年少女,帶著青澀和夢想步入婚姻。
母親從小隨外婆改嫁到樊姓外公家,繼父疼愛有加,出嫁時帶著豐厚的嫁妝,何止一牛車。她的少女時代在寵愛中渡過,婚後的生活並非只是粗茶淡飯的辛苦模樣,而是茶、米、油、鹽、醬、醋、糖沉重的持家挑戰。
父親的木匠手藝精湛,主顧們滿懷感激,口耳相傳,他便揹起工具,翻山越嶺,替更多人家打造夢想的棲身之所。每次離家一兩個月,父親總帶著辛苦賺來的錢返家,成為家中重要的經濟支柱。母親在祖母嚴格的教導下,由天真愛笑的少女,逐漸成為擔起一家生計的女人。連續7個孩子接踵而至,母親的身體日益羸弱,無法得到妥善調養。
我(阿桃),是母親35歲那年出生的第7個孩子。她的乳汁早已枯竭,身心俱疲,無力親自照料我。姊姊曾經說過:「妳是我們輪流用湯匙,一口一口餵著米漿養大的。」我似乎也很認命,總是靜靜地躺在那個用舊麵粉袋縫成的搖籃裡,不吵不鬧。夜晚,姊姊們輕輕搖晃,一邊低聲細語著日常瑣事,伴著我安穩入眠。37歲那年,母親不幸中風,左側手腳癱瘓,反覆往返醫院,家裡的重擔如山般壓下。
阿母的土豆粿
母親即使身體虛弱,仍吩咐孩子們剝花生。1930年代,做粿是農村一件大工程。鄰居婦人們主動來幫忙推石磨,將泡軟的花生和再來米磨成濃稠的米漿,撒入白胡椒和調味料,放進蒸籠裡,蒸上數個小時。那一籠土豆粿,綿密且帶著濃濃花生香氣,是母親留給家人最美味的記憶。母親用一籠土豆粿,成就家裡的溫暖與幸福。仍撐著羸弱不堪,如同油燈將盡,搖搖欲熄的身軀指揮著家人作息。中風之後,行動受限,始終不願讓農務繁忙中的兒女挨餓,咬著牙堅持著家裡繁鎖的勞務,半殘的身軀,一次次透支體力,生命之火在無聲中逐漸微弱、漸漸消逝。
就在大哥即將從台北師專畢業前夕,母親帶著驕傲和希望,對鄰居說:「阮囝明天師專畢業後,就有人幫阮挑水了,感謝囝仔兄鬥相共,今仔日最後一擺幫阮扛水。」她滿懷期待地準備著晚餐,卻不料在泥濘濕滑的廚房裡,穿著木屐且跛著腳的她,一時不慎,重重摔倒在冰冷泥地上,那一摔,成了她生命最後的辛苦掙扎,39歲的芳華,靜靜地告別了這個世界,留下我們對她深沉的思念與無盡的愛。
幾個月後,大哥在「三和國小」正式任教,領到了人生中第一份薪水。7個兄妹一身盛裝打扮,走進大林青年照相館,拍下一張兄妹合體照片,為辛苦撫育我們的母親,留下最珍貴的紀念。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