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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雪舞轉晴天

作者:軒轅月 插圖:胡妘淑

她忘了,十七歲那年騎馬走在城裡遇見他幾次,偏偏他說過的話她都記得。

「我想,你該是念過書的?」說完這話時,她記得他似是低頭掩飾住羞怯,慢慢地自語:「氣質不俗,個性也活潑。」

「哦!……嗷!……」她被他身穿長袍文雅的氣態鎮住了,是不甘這麼被動的姿態,她隨即也說:「那你看,城裡學校還能不能收我這麼大的女學生?」

她原以為這話會讓對方沉默,誰知,人家很肯定帶著眼裡的真誠仰望馬背上的她表示:「只要你願意,我就能幫你找一個名額,看你家能否出得起取暖費和學雜費。」

也是這一年,她的命裡發生了最大的劫難,如果說潑辣,年少無畏讓她嘗盡了苦頭,不如說是亂世硝煙讓女兒家的遭逢不測太尋常了。

爹忙着监督煙田的收成,對她說文縣有一筆賬目沒收到,姑娘家出面催一下會有效果,於是她臨時帶了一個身手麻利的夥計當跟隨,騎上快馬又轉小船就到了那裡。

客棧住一晚,次日即被當街擄到深山的皺褶裡,成了那化外部落的少夫人,因嬌小外形搶眼她也一度成了那裡最出挑的女人。

六年異地為人婦為人母的歲月,在她父親變賣水澆地,更在那個他與她僅有一面之緣的他出巨資協力下,還獲省城督軍一紙信函給當地土司示威,這才讓他獲得自由重回原鄉。

話說,她歷經無數次絕望中的希冀,必定是當初他仰望她時說的那些話,其中還有一句:「姑娘家,我覺得,你還是穿素些,如今城裡當兵的多,也亂。」

那六年裡,無數次想起他說的這些話她就哽咽,悔她沒聽,沒多想他說的這些話。現在六年過去,他娶妻,兩個男娃,而她雖然很不堪被賣成婚已有了兩兒一女。

親族中,暗暗地當她是不祥的,早已在稍遠些的地方為她打聽哪個鰥夫較合適她,她沒理由不認命,更不能繼續拖累娘家父母賴著不出嫁。

「閨女,人家對我們有恩,儘管人家剛喪妻,你說你這情形也不合適啊!人家是咱們省城第一中學的洋教員……。」爹沒把話說完,望著她不斷地歎息。

「爹,我也就是感念人家的恩,給做個鞋,送個點心,別的,沒多想。」她踮著小腳,看著搖籃裡就要睡著的女娃,心裡鬱結著:「究竟是我從山裡出來不對?還是這世道非要和我過不去?」

直到他穿了他做的鞋,還當著學校任教的同仁說:「這是我太太!」

她那瀕死的希望才像是活了,他還帶她到家裡拜見父母。

他的父母未能免俗地第一眼便對她漠視,她也識趣地斂住心意把自個往回縮,她在一針一線中密密地縫製為他做的棉襖,想著,也許今生這份情就到此為止了。

大地蒼茫,傷痕結了痂就甭妄想著擁有嶄新的日子。

他依然在每次靠近她時,深情款款給予溫暖,勸慰她世俗的想法會沖淡在時間的皺褶裡,真心實意就是比媒妁之言可靠的多。

即使是她保持清冷,理性地思想多少次,難以避開流言蜚語卻又不必理會地展開與他的家務事,他用積蓄置辦了田產還修了大宅院讓她心裡安。

心一安也免不了惆悵在山裡的兩個兒子,那是她的傷痕果實,他懂她,還把她那二子帶來城裡與他們共同生活並給予教育。

而他與已故妻的長子隕亡的消息卻直接將他悲痛到斷了氣,相愛相守至此她覺得值了。和這個男人的白頭路不算長,可也給了她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的情,還有他和她的一共六個孩子,惦記著照看著不辜負光陰的來回。

假如,沒有十七歲那年的一場劫難,她也許仗著潑辣膽大未必珍惜他,可她不願這麼想更不能說出來。

劫和難是命裡註定的,情和愛卻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路。

他是今生的知己也十分珍惜她,而她在深山部落裡那個丈夫,很多時候她選擇不提,不回頭,哪怕和那個人生的兩個兒子從中撮合他們,甚至惟一的她惦著小腳抱出來的女兒也暗示她,別那麼決絕地對待曾經的丈夫。

畢竟,當初她被擄走賣給人家當媳婦,世道在當年當時就常發生那樣的事,事歸事,情歸情。

可她的認真就表現在那份情的決絕上,那個丈夫和她在當初就不是能契合的人,若說被迫的情是在被迫的境遇下種出來的,那麼她早就斷了根系不願相連。

「你就把她當生娃娃的婆娘,一個勁地生……。」當初丈夫的奴隸主母親,就是這般惡狠狠地形容她。運用她愛的也愛她的先生的話:「那是你身陷囹圄無可奈何,不要回顧,也不要想,化外之地沒受教化的人說啥你都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被賣到深山奴隸主家裡當兒媳婦,形式上很無奈又悲哀,就算她那個丈夫多數情形下對她愛惜也精神上依賴她。終究不過是她在權宜之計中的一個運作,有情也是假的,後來那兩個屬於丈夫血統的兒子,真正地應驗了什麼叫情同陌路。

她能理解他們是怎麼想的。在不情願的柔情中,開出來的花也許是花,就好比唯一的女兒像極了她的性子剛烈。這兩個據說是百年圖博特古王室後裔的,她生下來的兒子們,與那深山土地上多數男子一樣,不屑於中原禮法卻精通漢語並穿行於兩種文化中。

「阿媽,我們來看你了!」

因常年血虛,加上年邁心氣弱,她長期臥榻能聽到這兩個番番兒子的問候與探望也只這一次。

這種疏離,是怨懟轉成有理由的親近,還形式化的很有理由。

諸如,他們會試圖說服她回到800里遠的深山,明知她沒那個意願,那就當是來看看,看看這個生了他們的女人還活著沒?
「你們的媽我,生你們不易,往後可要急著來看弟弟妹妹,相互照應!」

深山裡長大的二子,他們如今成了自治州的官員,出門吉普車還配了司機,眉眼與在她身邊長大的女兒十分地酷似。她也認為是他給了她多一輩子的美好時光,對此也就不多想了。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