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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手天機

作者:若爾.諾爾 影像合成:詹姆士

我認識的夏筱慧,改變了。

這種改變並不容易察覺,不是人們常說的「變得不一樣了」那種顯而易見。她的頭髮依然保留著自然的黑色,體型也沒有顯著差異,衣著仍是熟悉的寬鬆亞麻與絲棉交織出的恬淡色調,也並非忽然愛上瑜伽或塔羅牌占卜。只是某天起,她說話時眼神會飄,笑聲中多了一絲不屬於我們這些人的頻率。我總覺得,那不是屬於這個空間裡的聲音。它從她胸腔裡浮出來,又被什麼無形的力道牽引著散去。

她是一個經歷過半生煙雨的女人,有時並不是想去愛,而是無法再裝作無感。

她說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段不該愛的關係。

她用一種近乎諷刺的語氣說起這段經歷:「本來只是想教訓對方一下。」語調平靜,語意卻鋒利,正如重複一部黑白電影裡的一句經典台詞。她說那話時的神情,讓我聯想到一支燃到一半的煙,還未熄滅,煙霧已悄悄模糊了鏡頭,卻仍未熄滅。

事情發展得比她預期得快。她說那種經歷就像雨天高跟鞋踩到斜坡的那一瞬,重心失守、鞋跟斷裂,整個人栽了下去,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她不是沒試著止步,而是整個人,早已無聲地滑了進去。

一切得從頭說起。

我是在「芳華年華」歌唱課程認識夏筱慧的,我們同屬KK老師的班。她是初學者,聲音尚未找到定位,卻有一種近乎執著的專注。每次上課,她都會把歌譜打印出來,用鉛筆圈重音、標註轉音等,那份細膩幾近偏執,卻令人不由心生敬意。

我們熟悉,是靠時間慢慢累積的。幾次活動、幾回聚餐,她總坐在最後,眼神望向窗外,彷彿在等待什麼。直到有一天,她隨口提起傅慶:「我那個朋友傅慶啊,是全國歌唱比賽冠軍呢!」語氣輕描淡寫,卻掩不住一絲驕傲,就像無心提到有人養了一隻白虎。漸漸地,我才察覺,那是她心神最常繫的人。

有一天傅慶來接她下課,我突然發現,他正是連參三屆比賽、最終登上冠軍寶座的「歌王」。舞台下的他比台上更有活力,眉眼間帶著幾分吊兒郎當。從歌友口中得知,他是出了名的「老婆奴」,每天花兩個多小時接送太太上下班。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太太上班的地點搭捷運就能到,為何偏要勞駕先生?這究竟是她的堅持、儀式,還是控制?那位太太大概帶著一點前朝嬪妃的氣度,天生習慣有人侍奉。

「順風車不要隨便搭。」這句話是我媽媽說的,國中時期她對我耳提面命。但夏筱慧還是搭了傅慶的順風車。

有一天,傅慶接了夏筱慧開出社區後,他在車上什麼話也沒說,忽然將車子轉進一個僻靜的購物中心。他動作乾脆,兩圈方向盤就停好車。她還來不及問他要買什麼,他已經熄火,轉頭,接著便把唇壓了上去,像是某段長久壓抑的音符,終於找到出口。之後,一切都不再一樣了。

她向我坦白那段關係時,我非常的震驚!不僅因為她嫁入的那個象徵著穩定與規範的家庭,更因為她一向展示給外界的,是那種對秩序近乎潔癖的堅持。面對我的愕然,她的解釋是:「我的婚姻早就只有形體,沒有溫度了。他的……也是。」她說這話時,眼神沒有看我,而是盯著牆上的一幅抽象畫,彷彿能從那些混亂的色塊中讀出命運的圖譜。

掉入出軌黑洞的夏筱慧,是一個分裂的集合體。一方面,她沉溺於情人炙熱的擁抱中,尋回了久違的心跳;另一方面,她又無法原諒傅慶輕而易舉地侵佔了她原本清白的身體。她一向潔身自愛,無論婚前婚後,都未曾跨越雷池半步。到了遲暮之年,竟讓翻了折磨一個大錯。她無法釋懷,心裡翻湧著一種近乎怨懟的悔意,卻又隱約夾雜著報復的快感。

某晚,她再次哭訴說必須結束卻無法抽身,終於向我提出請求。她沒有勇氣、也無法親自面對傅慶的妻子阿娟,只希望我成為那隻匿名的手指,去按下她認為能終結一切的按鈕。她深信,任何妻子得知背叛後都會掀起風暴,而風暴過後便是徹底了斷。我強烈抗拒,捲入他人暗流令我不安。但那晚她眼裡的絕望與哀求,如潮水般沖垮了我的意志。最終,我取出那支塵封的舊手機,插上用陌生證件辦的SIM卡。訊息由她親手一字一字敲下,像在撰寫一則決定命運的符咒:「妳好!妳的先生有外遇,我不希望妳永遠被騙下去,因此給妳打小報告,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希望妳知道而已。──藍姐」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我仿佛啟動了一顆定時炸彈。短暫的平靜後,漣漪迅速擴散。阿娟收訊息後立刻質問傅慶,他卻矢口否認,甚至把這則「匿名誹謗」當趣聞轉述給夏筱慧,用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與外界的覬覦。夏筱慧表面配合著驚訝與憤怒,心裡卻期待那場家庭地震能把傅慶震回她身邊,或至少斬斷這份糾纏。可什麼都沒發生──更準確地說,一切都脫離了劇本。

阿娟在哭鬧與對質之後,選擇了「原諒」。但這原諒不是寬容,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接納」。傅慶對夏筱慧說,他必須在手機安裝定位程式,讓阿娟隨時掌握他的行蹤;每小時主動報平安,附上照片或簡短說明;幾乎所有社交場合,包括歌唱班,阿娟都會隨行,安靜坐在一旁,微笑卻如一道無形的牆,隔絕所有曖昧。

他苦笑著說:「她願意原諒,但需要安全感。」說話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反覆解鎖又鎖上手機螢幕,像一隻被蛛網纏住的飛蟲,尚能掙扎,卻牽扯全身。他在唱歌時偶爾走神,眼神飄忽,裡面有無奈、疲憊,甚至隱隱的依戀──對那種被嚴密「需要」的掌控,他似乎已離不開,即使代價是自由。

夏筱慧期待的解脫沒有到來。她從祕密的共犯,淪為被排除在外的旁觀者。

傅慶依然近在咫尺,卻被阿娟無所不在、以「愛與原諒」名義築起的透明屏障隔絕。那段曾經熾熱的關係,很快失去養分,乾癟乏味,充滿計算與恐懼,一株被強光曝曬的苔蘚般,迅速枯萎發黃。她試圖聯繫他,回覆卻越來越慢,字句越來越短,滿是藉口與不安。直到那時,她才恍然發現,自己點燃的,不是炸毀圍牆的炸藥,而是煉鑄鎖鏈的爐火。

大約半年後,歌唱班舉辦年終聚會。阿娟依舊陪著傅慶前來,穿著柔軟的米色針織衫,坐在他身旁,神情溫和。當夏筱慧獨唱情歌結束,她隨眾輕輕鼓掌,目光掠過夏筱慧的臉,沒有怨恨,也無挑釁,只有一種深不見底、彷彿洞悉一切的平靜──比任何憤怒都更令人心寒。

聚會尾聲,夏筱慧起身走向化妝間。我看到阿娟也幾乎同時優雅站起,不遠不近地跟了過去。心中一陣不安,我假裝不經意走向化妝間外的走廊。

門沒有關緊,留下一道縫隙。裡面傳來阿娟的聲音,不再是平日的溫順柔和,而是低沉、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

「……夏小姐。」

裡面沉默,只剩細微、壓抑的呼吸聲。

「謝謝妳。」阿娟的聲音很小,卻如冰錐刺穿門板:「謝謝妳讓他終於明白,」她頓了頓,像是在挑選最精準的詞:「沒了我這根拐杖,他連路都不會走了。」

水龍頭猛地打開,水聲急促響起,又戛然而止。

門被拉開,阿娟走了出來,臉上掛著完美、得體的微笑,甚至向站在走廊的我微微點頭示意,然後從容走向大廳中等待的傅慶,自然挽起他的手臂。夏筱慧隨後出現,臉色蒼白,眼神空洞,整個人像被抽走靈魂的軀殼。她沒有看傅慶一眼,猶如一縷遊魂般,悄然從側門離開了喧鬧的會場。

那晚之後,夏筱慧徹底從歌唱班消失,電話成了空號,社交帳號也停止更新,彷彿從人間蒸發。我時常想起這件事,想起那所謂的「假手天機」。夏筱慧借我這隻「手」,試圖撥動命運的指針,以為能導向自己想要的結局;而阿娟似乎早已看透劇本,順勢而為,反借這隻「手」,為自己鑄造一把名為「原諒」的鎖銬,把丈夫牢牢鎖在身邊。傅慶在這漩渦裡,看似痛苦,卻又離奇地依戀那份窒息般的「安全感」。那隻真正操控一切的手,到底屬於誰?阿娟的深謀遠慮?命運的無常撥弄?還是人性裡對「被需要」與「控制」的複雜依戀?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它像夏筱慧最後空洞的眼神,沉入都市無盡的夜色,只剩霓虹燈無聲閃爍。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