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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還是圈套

作者、圖片提供:申榮彬

我曾多年在外流浪,剛開始,我像一只膽怯的小鼠,行進時睜著恐懼的眼睛四處打量,遇到搶劫、打架、恐嚇,心裡充滿恐懼,趕緊躲開。慢慢地,膽子大起來,以前恐懼的事毫不足掛齒,以前畏懼的人根本就不屑一顧,說也奇怪,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的搶劫、欺負幾乎再也遇不到了。隨著自己的歷險經歷,膽子越來越大,幾乎無所畏懼,有些事回想起來反倒為自己過激的行為感到後怕。

2000年春天,我在寒冬獨自騎單車穿越青藏高原到達昆明時,錢不多了,便想在昆明暫時找份工作。我走進一家個體職業介紹所,問是否能找個臨時工作?那時打工大潮方興未艾,正規仲介很少,這種私人開辦的職業介紹所如雨後春筍般應運而生。我的要求不高,可以說幾乎沒有要求,不論任何活兒,再髒再累都為所謂,只要能幹一兩個月就行。老闆說這個好說,只要交30塊的介紹費,找不到工作全額退還。我交了介紹費,拿著一張介紹紙條去了一家塑膠公司。公司負責人不看信,卻看我,說我這麼長的頭髮,這個樣子,根本就不像個打工的,他拒收。

我好幾個月沒理髮沒刮鬍子,長髮披肩,一臉鬍子,皮膚曬得黑紅,確實帶點匪氣。我非常誠懇拿出身份證,願把身份證押在公司,但老闆就是拒收。其實當時我並非糧盡彈絕,還有路費,只是這麼久一直騎行在荒無人煙的深山密林裡,很想找個地方停下來靜靜心,沉澱一下。如果真的不行,回職業介紹所把錢要回,繼續趕路。

誰知職業介紹所的老闆根本就沒打算退錢,說已介紹工作了,沒成功是個人原因。但我認為這是介紹所和公司合謀詐騙,就是說公司根本就不缺人,但公司老闆和介紹所是熟人朋友,或是收了介紹所的利益,故意找藉口把介紹去的人辭退。單憑頭髮長皮膚黑就拒絕一個證件齊全的人是站住腳的理由嗎?當年的農民工地位低下,任人宰割無人管問,這種伎倆屢見不鮮。在一番激烈爭執後,介紹所老闆終於答應退錢,但憤憤不平,甚至揚言威脅,讓我走著瞧。

我推著單車離開介紹所。一個年輕人跟著我,他西裝革履,風度翩翩,說和我是老鄉,聽口音就知道了。我在介紹所爭執時,他就站在旁邊,他應該和介紹所的老闆認識,我看見他們曾悄悄說話。但他否認,說自己是在社會上混飯的。我問他如何混飯?他並不隱瞞在生活的角角落落裏順手牽羊的小把戲。他問我去哪里?我說找家便宜的小旅館。他說前面不遠就有一個,他可以把我帶過去,說著笑嘻嘻地伸手在我左前臂捏了捏,開玩笑或佯裝開玩笑說:「老鄉真牛,老闆都服軟了。這裡藏著匕首吧?」我穿著迷彩服,手腕緊束,他疑心我袖裡藏著刀。

我的確隨身攜帶一把銀鞘利刃的藏刀,那是騎車出發前,聽說藏區深山密林裡可能會遇到野獸,防身用的,但不在袖裡,在車後架的外衣袋裡。他一路套著近乎開著玩笑,走進旅館。我開了房,他坐在房間閒聊一會兒,便離開了。當晚無事。

第二天早晨,漱洗畢,太陽很高了,大街上早已車水馬龍。騎車離開旅館,穿過一條小巷,融進大馬路的人流裡。春光明媚,楊柳飄絮,春城無處不飛花的景致驅散了昨天留在心頭的不快。往路南石林的方向騎,路上遇到活兒就幹,遇不到就騎,兩不耽誤。剛騎不遠,便看見一個妖豔的少婦,站在路邊楊樹下,似乎對著我遠遠招手。我根本就沒想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會有人招呼我,以為與己無關,便騎過去。誰知她在後面緊追幾步,高聲叫道:「停一下!停一下!」我停下,奇怪看著她。

「你想找工作嗎?」

「對,你怎麼知道?」

「我們為職業介紹所拉人,有經驗,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的職業就是為職業介紹所拉生意,按人頭提成。就像經驗豐富的警察能在稠人廣眾中一眼看出罪犯,她竟也能在人流裡一眼便看出我心中的需求。各行各業都能訓練出特殊人才,人的才能如果發揮到極致就可出神入化。

她說他們介紹所登記有各種性質的工作,都是現成的。我推著車隨她走到附近一幢百貨大樓。她說職業介紹所在二樓,讓我把單車停在樓下就好。我的單車沒有鎖,她說沒事。可我還是有點不太放心,因為車上的書籍和一路筆記,丟了便無法彌補。大樓門口站一位穿制服的保安,旁邊還站著幾位閒散的男子在聊天。我過去問保安上樓辦點事,單車停在下面可否看管一下?他說不行,因為有幾個點要來回巡邏。單車放在樓下一會兒應該沒事吧?他說這個不敢擔保,有人到樓上下來車子就沒了。他說這話時的表情我至今難忘,仿佛面對著讓人作嘔的髒東西似的。這種事顯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過,他看不慣卻無能為力。我知道他在提醒我,便站在門口猶豫著沒進去。

那女的催促我跟她上去。我說不上去了,上去下來單車可能就沒了。她不耐煩說沒人會要我的破車,破字說得很重,和她臉上不耐煩的表情很搭配。她既撕破臉,我也就不再顧忌什麼,轉身欲走。誰知她突然發起怒來,大聲叫道:「拉住他不讓他走,到這裡他媽的不上去了!」我看見旁邊幾個閒散青年向這邊走來,怒火在心中騰地升起,大步走向單車,迅速從外衣袋裡抽出藏刀,轉身沖進百貨大樓。那女人倉惶跑上二樓,邊跑邊叫:「不要過去,他手裡有刀!他有刀!」

一樓大廳賣金銀首飾化妝品之類,每個玻璃櫃後面都坐著一位店員招徠著顧客。我沒注意當時大家的眼光是否都集中到我身上,只是憤怒地用藏刀敲著身邊一個玻璃櫃問:「剛才那個女的是不是個騙子?你們認識嗎?」店員垂著眼搖頭。

也許我當時的盛怒很有威懾力,目光所及每個人都低頭不與我對視。我走出去,門口保安依然站在那裡,表情肅然但並不看我;幾個閒散的男子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似的繼續聊著天。我站在那裡四下看,沒有人向我走來或要向我走來的意思,便把藏刀放進後車架外衣袋裡,騎車離開了。

我不知那幾年脾氣為什麼會那麼火爆?可能流浪中遇到太多不公和醜惡,心裡蓄著一股怒氣,一點火星便可引爆。衝突之際,我並沒想著傷人,可如果當時真的遇到抵抗,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傷人。雖然每次我都是處於弱者的處境被欺被騙被挑釁而奮起抵抗,但以那種方式抵禦欺辱,畢竟愚蠢,且會一失足成千古恨。

心情平靜後我才想:那個少婦真的能在人流中一眼便看出我心中的需求而不是特意站在那裡等我?那個風度翩翩的老鄉真的是出於熱心帶我去旅館而不是眼線?這一切真的是偶遇而不是那個介紹所老闆精心策劃的一個圈套?我內心還是不停地懷疑著。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