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鞦韆院落

作者:水漾晶輝 插圖:意象借喻(〈清代畫家佚名倚窗仕女圖〉)

冷冷細雨的春晨,我翻看乾隆時畫家陳枚所繪畫冊:《月曼清游圖》。

12個月,分別對應12幀畫頁,定格了12則當令好景。雖然陳枚所繪是後宮嬪妃們的日常(真宛如清宮劇般的鮮活),但其中, 2月《楊柳盪韆》,卻每每引我神馳。

畫如介面,幻為一泓可以輕盪小舟的湖,我搖槳遠盪而去,總覺得能在這幅畫裏遇上蘇軾──惠州那些年的蘇軾。當時,他的身邊,朝雲還在。

深草幽幽,新燕忽高忽低的盤旋。春日幾場及時雨過後,泉澗的潺潺流音,如微風一般舒潤。陳枚的丹青勾勒,多像這首詞的詞境啊──「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蘇軾〈蝶戀花〉)

那時正在北宋哲宗時期。自被貶黃州後,蘇軾就似飄篷,再度遠謫至更遙僻的惠州。一位女子願與東坡先生患難與共,天涯相隨;她,便是被蘇軾稱為最懂他的知己,王朝雲。

朝雲善於撫琴,歌聲更是婉轉恬柔。兩人居住惠州時,她常常為蘇軾唱這闋〈蝶戀花〉,每唱至「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總是止不住淚滿衣襟,無法再續。雖然蘇軾以豁達自勉,可字裡行間隱隱斂藏的顛沛、與波瀾,她懂。

東坡先生半輩子流離,生命中的憂患,卻經磨淬、蔚然而成篇。

篇中淡淡幽香浮昇,掠過時空,駐我胸臆,依然如此清奇,如此莊嚴且美麗。

詞之後半「牆裏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許是一座朱籬院落吧?像陳枚此畫。雕欄內鞦韆高揚,麗人裙袖綽約,綺羅搖曳出繁華顏色。但,那早已似過往煙雲。被遠逐出廟堂、遠隔權位中樞,蘇軾,他不過是個走在牆外的人。

即使時日困頓,蘇東坡能在日子裡尋得清歡滋味。他愛吃嶺南荔枝,還樂天的說:「若能天天都吃 300顆荔枝,我真願意長久在這裡待下去啊!」(註:日啖荔枝 300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惠州一絕〉)

可命運的風雨未曾稍息,仍止不住地飄墜。與蘇軾同赴惠州的朝雲,竟在此地病故;離世時,才只 30多歲。

朝雲去後,東坡先生終身不再唱這支〈蝶戀花〉。琴音與歌聲寂然,蘇軾將朝雲安葬於惠州孤山。墳塋前,鐫著蘇軾為她寫下的楹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我常常思及蘇軾與朝雲同賞同聽的那彎春水,青杏初結的芳草天涯。因這般般緬想,陳枚此幅畫,我觀之不厭。

而每當我自此一方鞦韆院落歸返,心靈便能攜回一朵瑩澈又安謐的光芒。這束光,也收容在此煙柳畫幅間。等候著我,隨時拾取,搖槳再來。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