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窯爐
作者：芥子 攝影：顏艾琳
如果可以重生，我願回到那間老舊廚房。
那是一個被時間醃漬的空間。牆上磁磚的裂縫裡藏著三十年的油煙，紗窗邊緣結著蛛網與記憶的塵絮。清晨五點，天光還未完全甦醒，母親的身影就已經在流理台前晃動。她總說：「早晨的菜市場才有活力。」那些沾著露水的青蔥、還帶著泥土的紅蘿蔔，在她的刀下變成整齊的隊伍，等待一場關於溫度的典禮。
瓦斯爐上的藍焰是永不熄滅的聖火。土雞湯在砂鍋裡咕嘟作響，像在訴說某種古老的咒語。我常常趴在餐桌旁，看蒸汽在窗玻璃上畫出轉瞬即逝的地圖，那些蜿蜒的水痕，多得像我後來走過的人生路徑。母親的背影在霧氣中忽隱忽現，她的圍裙口袋裡總放著一支原子筆和皺皺的購物清單，偶爾還能摸出幾顆等著哄我的水果糖。
這方寸之地收留過我所有的不堪。國中時考卷上的紅字，被母親折成紙船放進酸辣湯裡融化；第一次失戀那晚，她默默煎了兩顆荷包蛋，蛋黃流淌的漬樣恰似我潰堤的淚痕；後來抱著夜啼的嬰兒在廚房餵奶，她總會適時一口接一口餵我溫熱的桂圓紅棗糯米粥，說：「吃飽了，才有力氣當媽媽。」
母親的食譜從來不用量秤，她的拇指和食指就是適量的鹽，掌心一捧就是剛好的米。我曾以為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直到某個冬日發現她凌晨五點在廚房練習我愛的紅燒魚──才知道那些行雲流水的動作，都是反覆好多次燒得焦黑後的熟能生巧。
如今我明白，這間廚房是座時光窯爐。母親將自己的青春揉進麵糰，把歲月剁碎成蔥花，用慢火熬煮我生命裡的養分。那些她獨自對著反覆加熱剩菜的夜晚，那些她偷偷練習我愛吃的燉牛腱的清晨，都是食譜上永遠不會記載的隱形秘方。
重生的意義，或許只是為了再次推開那扇嘎吱作響的紗門，聞到空氣中漂浮的老醬油香醇，看見她轉過身來，圍裙上沾著油漬的痕跡。這一次，我要搶先說：「媽，別忙了，坐著等我大展身手。」然後在她驚訝的目光中，展示這些年偷偷練就的刀工──雖然切出來的蘿蔔絲，終究還是比她當年的粗了些。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