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革命現場
讀楊智傑〈氣象人〉
賞析:陳威宏 影像合成:本刊編輯部
那人首先是黑色的
一具安靜的,發著光的安那其屍體
他堅毅的愛人引領我
來到戰場
旗幟敞開如垂危者,大政府的天色
無數幻影噬咬、分裂著我們
我安逸的血肉感到疏離
寒冷、害怕。我已不再屬於這裡了
我已不再屬於這裡了
音樂與詩歌隱遁的節慶
在暴雨和車隊間,我甚至無法聽見
除了我琴房除濕機之外
一切運轉的聲音
──氣若游絲。我來到他身旁
像一個失憶僕人。將眾鳥驅走
便在湖邊呆坐
拔起兩株幸運草,揣摩種種戰爭的涵義……
但我親愛的安那其
你眼睛的墳地,不再有強光射向四野
這是春天
雨水在積水中餵養自己
這就是你不願背對的命運嗎?現在
你的身體只是一場
飢餓的革命者,飽食的餐宴了
自然的聽證,自然死亡
然後是索求與供養
平靜地,移動,廢棄監獄一般
在冬夜的島上自由移動
這麼孤獨的走法
你也無須再為我的長髮而悲傷
現在,我已經為你帶來故鄉的衣服了
當警車燈光襲向擁擠的廣場
每一具失神的肉體,相對於愛
相對時代
都顯得不再虛無……
(楊智傑,2019:42 ~45)
《小寧》是詩人楊智傑繼2011年《深深》之後所推出的第二本著作。詩集共收錄四十一首作品,乃是詩人以回顧之眼凝望所完成的青春謳歌。各篇章之間猶如蒙上一層薄薄霧雨,猶斷似連,彼此互通信息,形成不可分割的龐大場景。讀者不妨想像:原先詩人在道路上略顯疲態的走著,然而這一場回憶的霧雨,使詩人警醒看見此刻現實是必須面對的道路,追尋過程所顯示的街景,則為未來找到正確方向。
〈氣象人〉這首詩收錄在《小寧》輯二「永夜」的第七首。此名詞「氣象人」與尼可拉斯.凱吉主演的同名電影無關。詩的主題乃指向1970年代美國激進組織地下氣象人(Weather Underground)的故事,本組織1969年成立,美國介入越戰敗像已露,從一批反戰組織與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的激進派系分裂出來的,以暴力與秘密革命手段想要推翻政府,每一次發動襲擊之前都會放出明確消息警告眾人,以避免傷及無辜,這是一種用暴力手段對抗政府暴力的典型範例,作者以此為名企圖隱喻某種庶民潛意識的現象。
首先第一節,「安那其」象徵尋求個體自由的理想精神,當它以黑色屍體的姿態出現在街頭,走在事件前面,用死亡來遙控對權力與規訓的抵抗,政治在民主大旗下儼然成為政客們搬弄權鬥的包裝紙,漂亮外表裹著腐爛而腥臭的特權,詩人以這個名詞為這首詩的怒吼定調。安靜及發著光的魔幻形象,力量應不容忽視,然而它僅是屍體,意味真正自由的理念永遠未曾實現。
第二節詩人說「我已不再屬於這裡了」,由無數幻影開展懼怖的畫面。種種政府背離理想的訴求,使得原先應與革命同志一起並肩作戰的詩人,感到疏離不能融入。政治是一場虛擬實境的污穢遊戲,人們尚未踏進這道籓籬之前,總是背著理想與純真的信仰去奮鬥,一旦在政治場域中爭得一個席位時,潛在的魔靈便跟著展露出來,魔靈的醜惡軀殼,包覆著自私與貪婪之外,還塗著一層說謊與欺騙的油汙,噬咬、分裂著庶民百姓天真的認知。第三、四節,看似輝煌的慶典仍進行,但詩人重複訴說「我已不再屬於這裡了」。詩人永遠站在神清目明之處,觀看著世局如棋地展 布出來,看著國家暴力不斷地上演著,原先那一股赤膽忠心完全變調,表面上高舉正義大旗,卻利用侵略與殺伐來維護微不足道的自尊特權,強權扮演刀俎,弱勢成為 魚肉,令人脣亡齒寒。
革命者藉著「音樂與詩歌」附和著街頭運動表達訴求,凝聚意識不可或缺的元素,成為詩人創作的重要意象。然而當此二者隱遁,如同宣告此運動的形式不在,精神恐實已佚失不存。人們尚存一息,渴望回到最初的安那其理想,詩人在第五節中敘述出 對現 象的無奈感:「將眾鳥驅走」,意欲遠離喧鬧的群眾;於湖邊呆坐不為其他,是為了擁護真正的和平,才能使自己與對方共持信念,那些仍為革命奮鬥的戰友們,究竟為何而戰?不如停下,眾人或已背離原先理想愈來愈遠。
第六節詩人藉著安那其的視覺敘述著「眼睛的墳地,不再有強光射向四野」,意謂時空轉換,爭鬥不再有激進之舉,時代該回復溫煦的「春天」。當街頭運動表達重要需求,掌握初衷,不致激情失焦?避免流於空話與虛無,才能再現真正的「春天」,也才達到原初革命的目標。詩人寫「現在╱你的身體只是一場╱飢餓的革命者,飽食的餐宴了」這是感慨群眾不過是高舉正義旗幟,在激情與權力爭霸意識下,理想早已失焦,當行動不能把握真正的精神,這場革命自然僅能淪為另一場掠奪之戰了。
詩作末三節顯示個人雖已獲自由,卻如同被監獄囚禁的孤獨 者。詩人為安那其帶來「故鄉的衣服」,意謂著犧牲與憐憫。每一次的對抗總是始於正義,而在犧牲中終結,時過境遷,沒有人會記得那些死在街頭的屍體,犧牲者的名字轉化成一個令人唏噓的符號,詩人心靈默默地為奉獻生命的孤魂祈禱,而警車燈光再現,比喻鎮壓者以暴力手段壓制正義與理想永遠存在,而犧牲再次誘引革命成為具體行動,使肉體不再虛無。〈氣象人〉這首詩娓娓道出詩人的感慨,即使政客們依舊騙取權位,在高處作威作福,只要仍然懷抱一絲希望,對自由時代街頭運動有著真誠呼聲,不要只流於口號或徒有形式,革命成功在政治領域中也只是換湯不換藥的徒具形式而已,打敗一個暴力政權,換上另一個暴力政權,真正的革命者必須努力不懈地面對人性的髒污。不知國內讀者是否有所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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