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憂悒等候在陽台底端綻放
試評析慕子青〈我還在一場雨季裡寂寞〉
作者:Chamonix Lin 攝影:顏艾琳〈巴黎〉
窗外,時間沿著雨
滴滴答答
濺濕的回憶堆成銅綠
玻璃仍在替誰垂淚
屋簷下的花無所事事
虛度我的字裡行間
含苞忍住煎熬的等待
才開滿了紙上
纍纍寂寞
夜歸的風景
燈已經醒,只有光睜不開夢
眨眼般閃爍
人群如霧散去
剩下站牌為我杵在原地
虔誠地等
直到趕上的末班車
在對向駛離
我們才慢慢懂得
慢慢捨得(慕子青〈我還在一場雨季裡寂寞〉)
慕子青是安靜的詩人,慕子青的情意安靜為詩。
他靜靜寫詩、悄悄張貼,從不多做解釋,也少往來互動。然不舍晝夜,他的詩既不中輟也未張牙舞爪,只是恆定地沿季候流動,潺潺泠泠,持續傳達工整細膩的詩思,陪伴讀者漫步人生路。詩一般的存在。
都說詩啟程於日記、札記、心情小語和愛情,慕子青作品大致也給我這樣的感受,題材穩定,是寫作者頓悟詩與感情兩者關係之際,心頭激流與自抑表情的反差,這反差長年溢於慕子青的詩裡。讀詩,也讀詩人,而後證成心思以交互輝映,又成詩。
再說固定語。在現代詩的世界裡,相較於套詞,創新或者是更受期待的作法,畢竟星星月亮太陽憂愁寂寞天空海洋大地,意象與情境的連結太緊密,以至欠缺聯想空間。然固定語並非禁忌,端視使用後所創造的情境,來決定是陳腐或適切。例如宋詞閨怨深深,為了符合詞牌,幾乎全是固定語,但沒人能否認它的美學高度;例如慕子青流利而細膩地使用固定語,像卡榫精準地敲擊在情緒之點上,讀者由是迅速聯想、深深共鳴:兩節短詩,作者使用了「雨季」、「垂淚」、「煎熬」、「等待」、「風景」、「站牌」等常見用於描摹遺憾、失落、空虛等情境的詞彙,然調味得宜,讀者只覺寂寞,深深寂寞、無比寂寞,從題目就遭詩人捕捉,落入寂寞的網。
詩人落筆點睛,將全詩韻致濃縮在詩題;以題為錨,航向兩節中短句。隱含宋詞的閨怨濃麗,任性地不說明原因,也不耙梳理路,只是帶領讀者一同墜落深深的迷離幻境。這幻境既靜且動,靜者是屋內的誰看窗看雨看花看筆紙,動的是人世浮游,飄散如霧。屋內的靜,源自相遇復離別的無能為力,屋外的動,則是世人看懂却看不穿的無常與更迭。
風景終究歸來,然夜已凋零,燈醒光猶躊躇,陷落情境裡的人仿若站牌,癡癡凝望等候,所見卻僅有對向末班車,在一目之遙反背而遠離。
全詩先言等候煎熬,再說散去駛離,所等難道是分離?噢不,分離本是人世之常,這滿紙荒唐言,等的是理解與釋懷。全詩主體先後為「我」、「我」、「我們」,暗示等候煎熬與杵立原地的視角為獨一之人,而離散之後學習釋然態度,卻有兩人或多人,那麼,容我大膽後設,後段的我們其實僅是抽象廣義代稱,用以提繹「懂得」與「捨得」這兩個結局走向,從頭至尾都未曾形成具體的「我們」,只有滿滿的煎熬、等待、寂寞、垂淚,陪伴詩人擁抱回憶,眺望不遠處註定離散的車行與人潮。
讀詩,重在讀至情意之境,文字入眼,情感入心。詩的各種技法引領讀者進入心眼流動狀態,而詩人的憂悒我們讀懂了嗎?或者,它正在陽台底端等候,等候更多接觸,願朝讀者幽幽綻放,如瞥目一現的曇花:能遇,而終沒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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